《（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落珠语

81、第 81 章

　　万花谷的阳春三月，比别处自是不同。
　　虽则谷中四季皆春，无暴雪，无淫雨，无凛冽北风，无酷烈骄阳，且有四时不败之花，终年不凋之绿，但其他季候，终究比不上春初雨霁之晨，晴昼海那一片璀璨花海。谷中岚气悄然弥散，人如行云中，自仙迹岩至逍遥林，一路皆有异花芬芳，沾染得谢程两人也一身缥缈花香。
　　程青羽怀里抱着一大堆书，几乎堆到他眼前那么高了，他脚下步伐倒是还很稳定，还顾得上回头去瞧同样抱着一大堆书的谢飞白。
　　年长些的万花弟子尚且还没全然恢复，被师弟支使着出来活动，原以为就是在花海里散散步，没想到一路被拉去了书库，借出了几十卷医书，程青羽一个人拿不了，谢飞白刚想说那不是甲人三十四号——就被塞了一怀书卷，只得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往弟子房方向走。
　　被困昆仑山这几个月，对他身体的损伤几乎是不可逆的，首先是那些还没好全就伤上加伤的地方，然后是郁结在四肢百骸的寒气，最后是伤到了经脉又没及时治疗的双手。程青羽使尽了全身解数，才算是疗愈了大约六成，剩下的便只能慢慢调理，看命数了。
　　那双手此时搂着书堆摇摇欲掉的底，整整齐齐的外袍都蹭歪了，仍旧不能使上全力，程青羽摇了摇头，嘬唇呼啸了一声，唤来谷中豢养的羽墨雕，将两人怀中的书都放在大雕背上，指了指弟子房的方向，墨雕甚通灵性地鸣叫了几声，展翅飞走了。
　　谢飞白揉着手指关节，程青羽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也不全是坏事。”
　　谢飞白叹了口气，道：“怎么说？”
　　“叫你以后修身养性，安心待着，莫要惹事。”
　　“哪里是我要惹事？明明是事要找我。”谢飞白无力地辩解了两句，瞧着方才羽墨雕飞走的方向，又问道：“那些书你不是早都滚瓜烂熟，倒着都能背下来了吗？又借来做什么？”
　　“谷中最近新来了些年轻弟子，师父一人之力难以兼顾，我觉着不如先编一套入门教材，之后再看资质各人修习，倒是个便捷法子。”
　　谢飞白挑了挑眉，笑道：“你倒关心后辈，你知道那群毛孩子背后有多怕你么？”
　　“怕不怕我什么要紧，能入了万花谷的孩子，难道还拎不清这个轻重？”程青羽无谓道，“也省去我回答些无聊问题的时间。”
　　“你也太忙了些，又要管药库，又要替我诊治，又要编书，又要种药，不怕忙出病来。”
　　“忙不出病，闲着才会病。”程青羽说着忽然蹲下身来，拈起一根碧绿藤条瞧了瞧，道：“今年酒仙萝倒是长得不错，回去该洗洗酒坛子了。”
　　“我来吧，这点活计还是做得了的。”
　　“唔。”程青羽不置可否，忽然又道：“家里好像没有白鹿纸了，我去库房取一些。”
　　谢飞白皱了皱眉，道：“我记得刚回谷的时候，你去取了足有十卷吧，都去哪里了？”
　　程青羽不防他还记得这等小事，沉默片刻忽然道：“除了给新弟子的教材，我也觉师尊和师叔们所编万花岐黄术太过艰深了些，普通人根本无法入门——”
　　“你莫要跟我说你现在不仅打算给小弟子编书，还打算照顾谷外的寻常人？”
　　程青羽攀折酒仙萝的手忽然停了，碧绿芳香的汁液流在他的指尖上，一滴一滴滑落，浸透周围一小片土壤，似名草泣血，研珠染香，年轻的万花弟子略微垂了眼睛，语气中不再轻松无谓：“师兄，我总觉得……”
　　谢飞白光听他说“师兄”二字便是一惊，程青羽极少这样叫他，日常不是一声“喂”便是“老谢”，着急了“蠢材”“傻子”也是常有的，这样郑重地唤一声师兄的时候几年难得一见，果然程青羽接下来的语气也更加沉重了几分：
　　“大唐目下一片盛世，内里真的那么牢靠么？几代无刀兵——”
　　谢飞白一时语塞，半晌忽然叹气：“你便想未雨绸缪，为谷中传些什么下去？”
　　“若真大势如此，岂是我能绸缪得了的？”程青羽摇头，“万花一脉又何足道，何况便真的天下倾覆，只要七艺不绝，万花谷便不绝。如今写些浅薄医书，将来或有机缘……”
　　谢飞白望了一眼落星湖方向，沉沉道：“……这些原非人力所及，先不谈罢，只是你……忘了大师兄前车之鉴么？”
　　程青羽又是一段长长沉默，才道：“我不过关起门来写自己的，左右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阿羽，阿羽。”谢飞白苦笑，“世事待你何薄，何至温柔赤诚若此？”
　　程青羽幼年江湖流落，看惯炎凉白眼，遇到几个义兄弟之后，又是血雨腥风，直到入了万花才算是身定心定，一身才学，也是多年苦修而来，所以才年纪轻轻便生了终老万花之念。谢飞白瞧着这个义弟，忽而想到，哪怕他现在嘴上说得斩钉截铁，要在万花谷种药著书，消磨此生，怕是将来若有所需，第一个离谷的便是他也说不定。

　　维亚里背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光明顶前的蹬道上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路过的明教弟子都大多熟视无睹，目光中偶然会带些怜悯好奇，更多的只是疏离，这批经历过大光明寺事变，从中原万里跋涉而回的明教弟子，经过四年的时间，大多仍旧保持着极高的警觉性和排外性，哪怕维亚里生了一副再西域不过的容貌，但他已经不太能讲流利的波斯话，身上中原的痕迹也太多了些。
　　何况听说他是在万花谷待了好几年，万花谷虽然没有参与大光明寺事件，毕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原门派，谁知道这背后究竟怎么回事？再加上他回到明教后没几天就再次消失，过了大半年才又出现，虽然陆明辰早就暗地里嘱咐过不准议论这事，流言还是悄悄产生，最可怕的是，有些颇为接近真相。
　　有人说维亚里早在长安之时就已经跟万花谷中人多有来往，所以一出事就躲进了山里，保全了一条命下来，等风头过去才回来，虽然也有脑子清醒的人明白这说法站不住脚，毕竟明教如今仍旧势弱，既然在万花待得好好的，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回来？于是又有更偏激的说法出现，陆明辰偶然听说了以后气得当众发了脾气，这个师兄在残存明教弟子当中颇有威望，流言便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亲近维亚里的人是几乎没有了，只有陆明辰会带着他，倒是娜依罗偶然也会来与他说说话。
　　少年纵使天不怕地不怕，终究对旁人礼貌客气的疏离没有办法，何况他离教数年，旧时相识也早就淡了。陆危楼之前虽然想得起派人去找他，也是为了对得起他爹娘一腔拳拳护教之情，如今他既然安然回归，也就顾不上管他了，眼下陆明辰每天忙得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三个用，并不怎么顾得上他，他只好跟着陆明辰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今日便是去遥远绿洲采买些杂物。
　　陆明辰正埋首在一堆卷宗中不知查些什么，看到他回来抬头道：“回来了？累不累，今天没什么事了，下去休息吧。”
　　维亚里摇了摇头，道：“不累。”踌躇了片刻又道：“师兄，南柯我已经按量吃完了。”
　　陆明辰刚低下去的头又抬起来了，若有所思道：“可还有头痛的症候？”
　　“几乎没了。其他伤也好全了。”
　　陆明辰手里的笔杆支在眉心，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都回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让我修习本教武学？”
　　“你身体——”
　　“我真的好了！本来也没有多重的伤，在昆仑山的时候谢飞——”话说一半忽然断掉，维亚里碧色的眼眸忽然一敛，身体也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微微一缩，这是他自从回归明教后第一次提起在昆仑山的事，更是第一次提起谢飞白，陆明辰刚要说什么，他却又继续道：“总之我真的——”
　　陆明辰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打断他的话道：“好吧。”
　　少年眼中顿时显出欢喜之色，急急忙忙又想问什么，陆明辰却没让他说出口，直接道：“但是以你目前的内功修为和武学根基，你只能跟刚入教的弟子一起训练打基础。”
　　喜色还尚未完全展露便消隐无踪，明教不同于万花，刚入门的小弟子大多只有七八岁，少年眉间带上了一层受辱与惶急交织的神色，冲口问道：“为什么？！”
　　陆明辰道：“我知道你不满，不过你这几年武学全然荒废，后来又接连受伤，早把底子挥霍干净了，如果不从基础开始打起，将来必成后患。”
　　“可——可——”与一群七八岁的毛孩子一同训练？维亚里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他虽然不是天生武骨，天资也算不错，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陆明辰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的想法，又道：
　　“之前不跟你说，一是你身体没养好，二就是知道你必然接受不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圣教弟子也未必要多高的武学，处理些教中事务，也一样是为圣教出力。”
　　维亚里听着更加刺耳了，愤怒之极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处理教中事务？不过是干杂活的好听说法，明教以武立身，武学修为与教中地位关系极大，他若是一辈子武功平平，莫说在其他地方，就是在这圣墓山上也难有一席之地。
　　陆明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道：“你自己想想罢，想好了再与我说。”
　　维亚里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怒道：“不必想了！我自己练就是！总不能连这个也不行？”
　　饶是陆明辰脾气不错，也实在没有心情去哄这少年，摆了摆手道：“随你，我还有事，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