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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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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萝乃是万花特产,酿造方法极其简单,全仗谷中生长的一种同样叫做酒仙萝的藤蔓,气味清芬,口感醇冽,万花弟子年纪大些的几乎都会酿,每年春天也都会备几坛自饮。谢飞白对此事特别积极,每年不仅会给自己存个十来坛,还会把程青羽的地窖也装满。只不过当师弟的时常嫌他口味太甜,酿出的酒甜水儿似的,没有骨头。
谢飞白的伤没有好透,谷中便没有再派给他任何差事,任由他一个人清闲养伤,每日里除了龇牙咧嘴地被程青羽扎针灌药,兼干些有利于经络恢复的杂活,便是看看书弹弹琴喝喝茶散散步,用程青羽的话来说:“废了八九成了”。
这清闲日子过了三两个月,酒仙萝前前后后酿了几十坛,谢大爷终于闲出病来,追着他师弟兼主治大夫旁敲侧击地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恢复练功。
程大夫比他忙一万倍,半个身子埋在一堆医书里,白玉一样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了一点点墨都没发现,脚下堆了无数写废的纸团,正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谢飞白不识好歹地跑来烦他,大夫先是全没听见,听见以后顿时怒气满溢,一句好话没有,袖子一甩当着面就把门摔在师兄脸上,一刹那都没耽搁,又回去念叨不知什么东西了。
谢飞白于是悻悻地向两个路过惊了一跳的师妹讪笑一下,自己往院中树下一坐,把特意带来讨好程青羽的点心愤愤然打开,一口吃掉半块,被甜得噎了一下,忽然就想喝荷叶茶。风雅无比的小谢公子一边悄摸摸地溜进师弟储藏间翻箱倒柜找茶叶,一边庆幸这甜掉牙的玩意没有真拿给程青羽,否则真是弄巧成拙。
待他舒舒服服又坐回树下,左手点心右手茶地开始浪费时间,程青羽房间里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谢飞白嚼着点心,心里漫无边际地乱想,嗯,松子饱满,白蜜炼得挺有诚意,猪油也没用什么其他乌糟东西代替,就是糖未免放得太多……下次不买这家了,买之前那家,那家叫什么来着……
真是老了,连常吃的糕坊都想不起叫什么了,谢大爷心中徒生悲凉之叹,叹到一半忽然哑了声。
这家糕坊的东西甜到他都受不了,程青羽更是连唇都不沾,只有——只有维亚里,不,只有陆明砂爱吃,每次只好买半斤,否则少年几天就磨着全吃光了,牙齿根本受不了。这个松仁饼还不算甜,铺子招牌主打的透花糍,才是甜到可怕,偏生陆明砂爱吃的不得了,谢飞白每次托出谷的同门捎些回来,都会遭遇异样眼光。
这么想着,嘴里的糕饼顿时有点难以下咽起来,谢飞白这才发现,维亚里身上固然留下了许多万花谷的痕迹,自己的生活也早已悄悄被明教少年改变,哪怕他已离谷,已关山万重,却仍旧历历在目。
谢飞白饮尽了荷叶茶,将口中甜腻荡尽,剩余糕点统统掰碎喂给了鸟雀,程青羽恰好推门出来,一眼瞧见他偷喝自己茶叶,没好气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讲。”
“我琢磨着,我卧房外间,再改个书房如何?”
“你自己的房子问我干什——”程青羽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谢飞白卧室的外间,原先是陆明砂的卧室,他人虽不在,东西却都没动。谢飞白语气轻松,瞧着脚下一群五颜六色的鸟雀啄食糕渣,续道:“武功要练回来,怕不是得三四年功夫,谷中守卫我是管不了了。横竖我原先便替师父教些临帖之类的课业,如今重操旧业倒也容易,旧书房有些嫌小,再添一间,多几个小弟子也能坐得开,好盯紧些。”
他絮絮地说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师弟越来越锐利的目光,然而年少些的万花弟子却破天荒没戳穿他,只挑挑眉道:“我忙得很,没工夫与你做苦力,你找旁人去。”想了想没忍住又补了一句,“小心着点你那双手,再伤了筋骨,你索性不必再练百花拂穴手了。”
陆明辰头大得要命,他身上堆着好几揽子事,忙得恨不能起飞,却不得不停下来先处理这事,他又问了一遍:“你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小子内力行岔,牵动了旧症,要……”
“你倒是说啊?”
“恐怕得化功,不然小命都难说。”
陆明辰又急又气,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维亚里,恨不能把这莽撞师弟吊起来打,然而人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火也得将来再发。教内大夫本来就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也没有精力专门照顾他一个人,想了想,陆明辰又问道:
“化功有什么后遗症?”
“倒也没什么后遗症,只是内力化尽,若是再想习武,须得重头学起了。”
“我还是不明白,维亚里再怎么不济,焚影圣诀也是五重往上的修为了,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内力走岔?”
大夫神色有些微妙,道:“他身上还有浅薄的别派内力,与焚影圣诀心法起了冲突。”
陆明辰一瞬间愣了,他从没想过谢飞白竟然会教维亚里万花武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要不是偷师而来,江湖上身兼两家武学不算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但前提是两门武学不可相互抵触,更需极高内力根基作为功底,否则极易走火入魔,陆明辰不信以谢飞白武学之深,会不知道这一点。
那就说明当年,至少是当年,他曾经想过废去维亚里身上明教武功,让他拜入万花门墙。身为明教弟子,陆明辰自然不会喜欢这种行径,但……彼时情状,谢飞白所为并非不可理解,谁知道明教将来会怎样呢?让维亚里永留万花,至少可以保他一时之安。
只是明教武学根底尚未废去,万花武学根基又没来得及打下,维亚里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圣墓山,然后糊里糊涂地行功走岔,面临不得不化功的情景。
“你……你能让他暂时清醒过来一会儿吗?”化去内力根底终究是大事,陆明辰不敢这样轻易为维亚里做决定,大夫为难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点头道:“可以试试,只是最多一炷香功夫,否则怕他脑中旧伤再起。”
一炷香……怕是维亚里都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已是无法之法,陆明辰点点头,道:“多谢了。”
于是大夫熄灭了炉中安神的香料,用一个小瓶放在维亚里鼻下轻轻晃动一会儿,少年鼻翼翕动,眼皮也不安地搐动起来,又过了片刻,终于睁开眼睛来。
他一睁眼,先是“嘶”地痛呼了一声,手不自觉捂上了丹田,然后失焦的眼神慢慢对上陆明辰,瞧见他师兄一片又是担忧又是气急的模样。
陆明辰伸手按住了他肩膀,尽量简短地说了说他目下的状况,少年听得不甚明白,喃喃道:“……化功……是什么意思?”
“就是暂时将你丹田内力化去……将来再练回来就好了。”陆明辰心中再气,终究还是不忍,维亚里这次却听明白了:“要……要废掉我的武功?”
“不是废掉你武功,你根骨还在的,只是化去内力,将来还可以重练回来的。”
“重练……”维亚里脑子里一抽一抽地疼,武学打下根基何等之难,何况是明教这种注重童子功的功法,一句话便是十几年的努力尽付东流,维亚里蓦地睁大双眼,一把抓住陆明辰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求肯意味:“师兄——师兄!不要废我武功……求求你,不要废我武功!求求你!”
他努力抓着陆明辰,似乎是想坐起来的样子,后者哽了一下,软语劝道:“若不化功,怕你身体受伤,不值当,内力可以重修,身体一旦毁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听师兄的,等你养好身体,很快就能练回来的,好不好?”
维亚里陷入巨大的惊恐之中,根本听不进去陆明辰说了什么,只一味带着哭腔混沌道:“不要……师兄求求你……求求你……废了武功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大夫在旁边听着也有些不忍,终究无可奈何,轻轻咳了一声,示意时间快到了,陆明辰用力按着维亚里不让他起来乱动,那双碧绿色的瞳孔里终究涌出了大颗大颗惶恐之极的泪水,几乎是一瞬间就浸透了鬓边的金发。维亚里不再挣扎着想坐起来,似乎是明白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反而试图想要将眼泪逼回去,手盖在通红的眼眶上,可嗓子里还是控制不住发出细微的呜咽,像一只落单的幼兽,徒然呜呜地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