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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

  •   “飞白?”
      谢飞白正咬死了牙,忍着程青羽在他背上涂抹外伤药带来的烧灼剧痛,年轻的万花大夫面色阴沉,推揉药膏的动作也是毫不客气,若不是看他手下动作,说是在杀人也不奇怪,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正凝重得像是胶化了似的,门外忽然传来个清丽女子声音,两人都是一愣。
      “你睡了——?”
      “洛师姐稍待。”谢飞白与程青羽对视了一眼,刚要起身去开门,程青羽便一把拍在他肩井穴上,他立时坐了回去,上半身全无知觉。程青羽自己去开了门。
      “青羽也在啊。”洛静漪进来,瞧见谢飞白裸着上身坐在桌边,桌上林林总总放着一排药瓶,还有纱布等物,女弟子便蹙了眉道:“我才走了这几日,你又受了新伤?”
      “倒不曾受新伤——”谢飞白被点了穴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也不能扭头去看,洛静漪走到跟前伸了三指顺着背上伤口轻轻按了一遍,眉头锁得更紧:“既有青羽在,没有这样反复的道理,你做了什么,把自己糟践成这样?”
      谢飞白不答,程青羽冷冷哼道:“做了什么,作死罢了,仗着有我给他吊命,可着劲儿的作。”
      洛静漪何等聪慧灵透之人,听这话风不对便也不再问,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谢飞白各处旧伤,道:“旁的也就罢了,这样的伤口,你自己也知道很难去根的,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一边擦了手让开,让程青羽继续处理伤口,一边续道:“我尚记得你刚入谷不久后那次伤势复发,把师尊都惊动了才稳住,青羽……”
      程青羽在谢飞白背后摇了摇头,止住洛静漪的话,女弟子一眼瞟见他的神色,顿了顿,续道:“……你再加上生肌膏,效果更好。”
      “我这身伤是无法的了。”谢飞白瞧不见他俩的动作,低低道:“那年在血衣魔鬼城,我原没有打算活着出来,捡了一条命就已经算是赚了。”
      洛静漪又瞧了一眼程青羽,年少的万花脸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乍然开口道:“原以为师姐还要段日子才能下昆仑山,今年怎的如此之早?”
      “自是有要事。”洛静漪一边递了生肌膏过去,一边指点着程青羽的手法,一边答道:“你们可记得前些年来谷中求过药的那个天策弟子?”
      “……求怀梦草解药的那个?”
      “是的,然而怀梦草霸道之极,我花费许久也没能配出解药,只好让他走了,这次上昆仑山,我意外跌入一个山谷,竟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异草。”洛静漪说起药物,凝重脸色渐渐生动起来,语调也渐转高昂:“虽然只是初步鉴定,但我有七成把握,以此药为君,辅以谷中明神,定静等药,便能解怀梦草之毒。”
      她说着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瓷瓶,瓶口用万花特产的浮明蜡紧紧封着,程青羽轩长眉梢轻轻一抖,眼中流过一道半是讶异半是不安的辉光,只瞧洛静漪舍得用这样的东西来保存,便知道这异草是何等珍稀之物,万花有鸟名浮明,死后尸身十年不腐,有弟子偶然以火烧其尾羽,灰烬中有透明蜡状物,绝湿,腐,尘,光,百毒,以之封存药物,十年如新。然万花弟子不以此获利,仅取自然死亡之浮明鸟为源,故谷外无处可寻,谷内亦存量极少。
      洛静漪取出一根中空的银针,刺入浮明蜡层中搅动片刻抽出,然后将针递给程青羽,年轻万花弟子以内力将银针轻轻一震,一滴碧绿的液体便从针内滴出,落在他左手的瓷盘中。他深而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身体内部假想出的颤抖平息了下来,这才忽然闻到那小小一滴汁液竟散发出了极为辛烈刺激的味道,几乎是片刻之间他的太阳穴就跳突着疼了起来。
      “阿羽?阿羽?”谢飞白还被点着穴,瞧不见他俩的动作,程青羽理也不理,只顾低头研究那滴液体,谢飞白只好又叫道:“师姐?师姐?”
      洛静漪收好瓷瓶,拍开他穴道,谢飞白凑到程青羽跟前去看,年轻一些的万花弟子为了方便束了发,但也只是拿了根发带扎了个结子而已,此时前额有些碎发散落出来,他便随手将它们绾到耳后,那些墨一样的发丝被午间炽烈的阳光炫出银色来,又在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得他的面容像是寒玉冷雪雕成的,自是极美,却也极令人惶恐了,谢飞白从这样一个角度忽然抬起头来,恍然间竟觉出一丝惶惑,他仿佛是觉得离程青羽太近了些,从未这么近过一般,转念却又想到那些轻狂的少年岁月里,这样头颈相摩的接触其实多得很,是谁也未曾发觉在意的亲密啊。
      然而倥偬数载,转眼情物皆非。谢飞白默然地向后退了几寸,望着师弟垂落的眼睫,忽然轻声道:“怀梦草之效,古籍所载恐怕有误罢。”
      “若仅仅是洗去记忆,谷中有不下五种法子可以做到,怀梦草位列万花二十六种奇珍之一,不会只有这样简单的功效罢。”
      洛静漪点头道:“正是如此。”她瞧了一眼谢飞白,笑道:“你平时在医术上不怎么肯下功夫,这句话要是让大师兄听到,定要骂你不肯读书,书上写了的东西一点也不知道。”
      程青羽仍旧不说话,谢飞白笑了一下,也沉默下去,洛静漪敏锐地觉出这气氛的异常,顿了顿,道:“晚了,也该睡了,飞白你身上有伤,不准再胡闹。”
      谢飞白也无心跟洛静漪说什么,点了点头目送她出了房门,师兄弟两个一个死盯着那瓷盘,像是完全不记得身边还有人一样,另一个坐在桌边慢慢用指尖敲着桌面,注视着程青羽直到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要出门。
      “怀梦草是从你手里出去的么?”
      谢飞白冷不丁地问。
      程青羽并不停顿,一边拆开发尾的束带一边道:“是。”
      “为何不与我说?”
      年轻些的万花弟子猝然转过身来,一双狭长的眼睛里像是带了火一样,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伤心,窗外刮进一阵带着沙尘的寒风,他刚刚散开的头发飞扬起来,遮住了嘴角难以抑制升起的,自嘲的弧度。
      “你难道是才知道的吗?!”他低声吼道。
      “你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生气?!”似是有一股完全无法按捺的积郁之气从肺腑之间直直的顶上来,顶得喉舌都颤抖而僵硬,程青羽也说不清这样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他明白谢飞白的沉默其实是对他的宽容,他却觉得这样的宽容与轻蔑和忽视一般伤人,师兄弟之间早已岌岌可危的平衡在这一瞬间骤然打破,谢飞白也蓦地楞了一下,道:
      “我骂你作甚?”
      “陆明砂忘了你,这里面也有我一份,你千里迢迢才找到你宝贝徒弟,他还不认你,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气?!”程青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认为自己无颜面对谢飞白才这样情绪失控,谢飞白却缓慢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关上了那扇窗子,然后才低声道:
      “明砂忘没忘记我……原本也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若我没猜错,怀梦草的真实功效,是忘记最重要的人罢。”
      “若他真的忘记了我,就算我千辛万苦地恢复了他的记忆,他也会想起我是三年前亲身参与过光明寺事件的人,也会想起那碗药是我让他喝下去忘记他是个明教弟子的。”
      “若他没有忘记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切,与上一种结果又有什么分别?”
      “兜转来去,都是死结啊。”
      程青羽忽然哑了似的沉默下去,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自己怒火的来源,不是因为谢飞白的沉默,而是因为从头到尾,虽然自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谢飞白身边,可是他与陆明砂的感情也好恩怨也好,他始终都只是个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谢飞白的伤心也好忧虑也好恐惧也好怯懦也好,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他而起,他就像是个需要关注的孩子哭闹耍赖来引人注意一般,不可理喻。
      程青羽在这一刻感觉到难以抑制的羞愧,脸几乎是瞬间便刺痛着红了,他一言不发地出了门,慌不择路地几乎装上又返回来的洛静漪。
      “阿羽?你怎么了?”洛静漪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小的铁筒,是信鸽脚上用的那种,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块信纸,程青羽略带仓皇地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师姐怎么了?”
      洛静漪语气极为严肃沉重,道:“进来,我跟你们两个一起说。”

      谢飞白皱着眉道:“这简直……”
      “丧心病狂。”洛静漪点了点头,“谷中虽然对弟子客卿约束极少,但是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般疯狂能解释的了。”
      “无骨惊弦引……岂非从此就要绝迹江湖?”程青羽忽然道。
      洛静漪神色中带上了一丝悲哀,万花谷与七秀坊素来交好,琴秀高绛婷也曾在三星望月之上以七十六弦箜篌绝艺震惊所有来客,他们三人当日都曾在座,那样的天籁之音饶是相隔数年仍然在心中有绕梁不绝的余韵,程青羽亦极擅音律,乍闻高绛婷横遭此祸,心中震动比谢飞白洛静漪二人更大,万花女弟子勉强开口劝道:“也未必的,药王师伯就在谷中,必定会找到法子的。”
      谢飞白叹了口气:“谷主进京有段日子了,谷中一直风平浪静,谁知道一出事就是这样大的事。”
      “飞书还说了什么?药王师伯既在,也没有召在外弟子回去医治的理由了。”
      “这才是正事。”洛静漪道,“康雪烛已逃离万花,直奔恶人谷而去。”
      两人悚然一惊,知道琴秀之事,谷中必定不可能袖手旁观,康雪烛在万花谷住了几年,如今弄出这样的事来,万花无论如何要给七秀一个交代,果然洛静漪道:“谷主不在,书圣代谷主下令,要所有已通过出师试练的弟子,全力追捕康雪烛。”
      听到出师试练这几个字,谢飞白愣了一愣,然后叹气道:“我们就在龙门,还有谁能比我们更方便?”
      “你瞎逞什么强。”程青羽毫不客气道。
      洛静漪也道:“你伤成这个样子,老实养着罢。”
      谢飞白摇头道:“我原也没想过要出手,康雪烛武功并没多高,但既然江湖上都知道他是奔恶人谷去的,恐怕会有恶人谷的棘手人物插一脚,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境况,不会白白惹事。”
      程青羽顿了顿,道:“就我与师姐去罢。”他说完也不再停留,与洛静漪一起出了门,女弟子却在门外停住了,低声道:“青羽,我觉得你也不要去了罢。”
      程青羽摇了摇头:“我明白师姐的意思,我不会逞强——我又不是谢飞白。”
      谢飞白在里面听见,苦笑着摇了摇头,洛静漪这句话他方才也想说的,但就是因为太了解程青羽的性子,知道拦也是拦不住的,索性就闭了嘴。
      洛静漪道:“方才飞白说得有理,难保恶人谷会掺和进来,你……毕竟以修离经为主,还是小心些为上罢。”
      “叫他去!”谢飞白忽然在里间高声道。
      洛静漪一惊,她很少见谢飞白这样的时候,谢飞白跟程青羽的关系虽然极近,却有着众人皆知而众人皆不明白的微妙气氛,谷中几年,谢飞白对程青羽的种种放任无人不知,还从没见过他当面用严词说过这个义弟,程青羽也愣了,眸光情不自禁向门内瞟去,却又硬生生刹住转了回来,他轻微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房间,连跟洛静漪道晚安都忘记了。
      女弟子的目光却追随着程青羽移动了片刻,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低头苦笑了一声,也自己回了房间。
      谢飞白自那一声之后再未说话,他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大幅度的动作扯动了愈合中的伤口,让他不自觉地一缩,但随后他却露出了半是欣慰半是无奈的神色,试着活动了一下右臂,食指指尖隐隐出现了一丝半实体化的气流,体内经脉中流动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供给到指尖,那苍白的,像是用玉削成一般的手指在他极力地控制下保持着稳定,谢飞白满意地撤去了内力,抬眼望了一下已至中天的大漠孤月,连灯也未曾吹熄便倒进床帐中睡死过去。
      此夜除了谢飞白,程青羽和洛静漪都未曾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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