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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湘玉清点了两间最好的屋子给程青羽和谢飞白,今夜他们是龙门客栈唯二的住客,客栈损毁其实不大,至少是在金湘玉预期之下,客栈老板神色轻松,笑着为他们安排好热水便退了出去,谢飞白坐在桌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说吧,怎么了?”程青羽的手指又不自觉伸进针囊里开始点数,他这个小动作并未落入谢飞白的眼睛,否则他就会知道这个义弟心中比他还要五味杂陈慌乱不堪,年长些的万花弟子只是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沉默许久之后道:“……没有,没什么。”
他的眉眼中并没有什么沉痛或难过的神色,倒是显出了一点奇异的麻木,眼睑半垂着,长而浓的睫毛使他的眼睛笼在一片模糊的阴影中,漆黑的瞳孔黯黯的,不见了往常那样明亮的弧光。
“什么……事也没有。”他又重复了一遍,程青羽于是起身,将窗子关严窗帘拉拢,经过他身边时不明显地顿了一顿,然后出门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谢飞白盯着刚揭下来的人皮面具,思绪并不清晰。维亚里冲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痛苦,也绝非愤怒,那是一种奇异的荒谬,他开始觉得有一丝想笑,明明是在已经无可挽回的关系上又添了一道重伤,他却觉得实在可笑,这种倒错的感觉如此荒唐而强烈,让他甚至忘记想一想维亚里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这话语之后的意思,维亚里已经不再把他当做是个忽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人,也许是陆明辰,也许是别人,告诉了维亚里他们曾经认识,所以他那样慌忙地回龙门客栈来寻自己,他本来可以解释的,但错过了这个机会,现在想想,也并不觉得可惜。
因为就算维亚里肯坐下来听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三年的相伴开始于一碗使人失去记忆的毒药,谢飞白自问如果是自己也会觉得之后种种也不过是谎言和假象。
何况,何况维亚里和陆明砂差得那么远,他们之间的相似点只有躯壳,那具身体里的灵魂,真正的灵魂已经苏醒,他硬生生制造出来的那个温软如牛乳一样的男孩子,是露水一样地逝去了,他所爱的那个陆明砂,露水一样地逝去了啊!
谢飞白觉得极是疲惫,他将脸埋进臂弯,沉重而滞涩地一下一下呼吸,他的伤不过是好了个三四成罢了,若非有程青羽在,恐怕现在都还难以起身,他其实曾经很习惯疼痛的感觉,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在妓子温软的手臂里一边调笑痛饮一边强自控制在疼痛作用下不断颤抖的躯体,那时他以为所谓风流就是这样,新伤叠着旧伤,新人替去旧人。
然而在万花谷的这三年,他的伤与病被慢慢地抚平,在生造了一个陆明砂的同时,他也造出了一个全然不同的自己,这个新的谢飞白对疼痛的忍耐力大大地削弱了,他感受着背上勉强开始愈合的刀伤像是将一条烧得通红的铁皮按在皮肤上灼烧那样刺激着神经,每一下都兼着刺,痒,烫,与剧烈得仿佛自己的身体都怀着对自己的恶意一般的剧痛,也感受着其他积年未愈的旧伤纷纷蠢蠢欲动起来,那道毒伤,只有一个针尖那么大罢了,却叫人觉得除了皮肤还完好,整具骨骼与内脏都腐败溃烂虫噬蚁行似的,眼前一阵阵发花,甚至幻听出了以为早就忘记的声音,这个伤来自于一只小指节那么大的五彩蝎子,而那只蝎子的主人,曾经躺在他的怀抱里,一边用指尖沾了胭脂涂在他的眼尾,一边笑着说小谢小谢,你到底有没有心呀。
奇怪极了,在这个时候,他居然想起了分明早已遗忘于尘沙的人。
大约是报应吧,谢飞白不得不这么想着,阿历也说过,总有一天他会有报应。说来亦是可笑,阿历与他在一处的时候,他从来记不住那个少年说的话,反倒是这些年过去了两人早已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之后,他忽然从极痛之中寻到了一丝往日的痕迹。
阿历是五毒弟子,有所求于谢飞白,以千金之宝价之,谢飞白不置可否,戏之以一夜春宵,少年大笑而去,当晚破窗而入,自己解了衣衫伏在他身上低笑:“你亏了,我白天拿来的是我们寨子的世传之宝。”
一夜鱼水之欢堪称酣畅淋漓,次日谢飞白左手挽着阿历,右手提剑清晨出城,将那一寨山贼上上下下的首级堆成了一座山包。
那天阿历一边慢条斯理地为他包扎着伤口,一边挑着眉道:“我请你杀人,账已算清了,现下为你治伤,你倒还欠我一笔。”
“我肉偿可好?”谢飞白不顾刚包好的伤口将少年揽在膝头,阿历摸了摸下巴,转了个角度□□坐在他腰上,故意压了压他伤口,开口道:“听闻长安公子好醇酒美人,更好管闲事,却没听说过原来是个为了裤子里这话命都不要的。”
后来阿历便在他身边待了段日子,具体多久谢飞白是记不清了的,两人分手也很平静,阿历打了个包袱与他说要回苗疆,他便牵了自家的素月给他,送出十里挥手作别。之后经年再见,阿历却是以对手身份出现了,两人交手数合又滚到床上,如此几回,谢飞白喜欢他性情洒脱分明,在床上也极合得来,两人便又到了一处。
这便是那处毒伤的来源了。
想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几个字终究是有道理的,谢飞白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想到床上去躺躺,谁知力道使岔,他从桌边猝不及防地滚落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晃了晃头,像是要把晕眩晃去似的,然后缓缓地坐起来,唤道:
“阿羽……?”
程青羽自然也还没睡,应道:“怎样?”
谢飞白慢慢地,悠长地,带笑一样地吟唱道:“等你救命呀……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