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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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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太熟悉这样的表情,无数次面对着镜子他都想把这个无能的自己彻底撕碎,他花了几乎十年的时间来强迫自己变得坦然,他能够如同对唐翰那样用一句嘲讽就让谢飞白七窍生烟,或者毫无芥蒂地与陆明砂同席而坐,但无论表面上多么正常,他知道自己心里早已溃烂得无可救药,彻底毁灭连一丝灰烬的余温都没有了,他无力挣扎出这个泥潭去寻找新的人生,也早已告别了所有的希望,这样的境况下,人生其实反而变得简单起来,因着习惯,所以也麻木。
但看到谢飞白易容后的陌生面容露出这样熟悉的表情,程青羽的第一个感觉其实是怜悯,他倾慕谢飞白整整半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可怜他的一天,他明白谢飞白不需要他怜悯,正如他自己不需要旁人怜悯。随即强烈的不安和惶恐吞没了一切,他想起自己手中递出的那一株怀梦草,没有来由的负罪感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程青羽慌乱地咳嗽了一声,低低道:
“师兄……”
谢飞白摆了摆手,慢慢挺直了脊背,转过脸来瞧清楚了来人,他用一种非常平静正常的语气道:
“阿羽,你……你瞧见邀月和拿云没有?”
他的话题转得太远,程青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摇头,谢飞白眨了眨眼睛,右手抚上自己腰腹,那里层有一道将他刺了个对穿的伤,形状特异,是某种有弧度的兵刃折断后的残刃造成的,愈合后留下了长约四寸的蜈蚣一样的疤,程青羽一眼瞧见他手的位置,立刻背后发寒,全身的骨节连同气海丹田都隐隐作痛起来,但他顾不得这个,只仓皇地拉住了谢飞白的衣袖:
“你要去送死不成?”
谢飞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谁说去送死?我是去为你,为我自己报仇。”
“你开什么玩笑?!邀月一个已经极难对付,何况以你所说还有拿云?”程青羽的脸色隔着面具变得苍白无比,惊怒之下一把攥住谢飞白的手腕,修习离经心法的医者指腕力量足以切金断玉,谢飞白一时竟挣脱不开,他没有运内力去与程青羽相抗,而是又叹息了一声,用没被拉着的左手揉了揉眉心,道:
“你以为我是想轻生不成?放心,我并不是那样的人。邀月和拿云现在怕是正在决一死战,她们红衣教起了内讧,连沙蝎那一伙也多半是不自觉趟了浑水,你没瞧见客栈周围封锁的也都是红衣教徒?我不过是去捡个现成便宜罢了,阿翰——”他说着抬了抬眼,瞧了瞧无声无息出现在走廊上的唐翰:“——跟我一起去,如何?”
他一句话问了两个人,唐翰并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程青羽一下松懈下来,喉咙动了几动,但随即又皱了眉道:
“不行!”
“怎么?”
“你伤好了?不过才刚勉强愈合,就敢去跟红衣教圣女动手?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红衣教教规森严古怪,你冒然去掺和,拿云恐怕不但不会领情,还会连你一起杀。”情绪一旦稳定,程青羽立刻便回到了他惯常的模样,语气极是坚决,根本没有谢飞白反驳的余地。
年长些的万花弟子无奈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报不报仇有什么要紧?我们那时候惹下了多少仇家,结了多少恩怨,难道还要一一去清算不成?”程青羽松开了他的手,一种近乎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透过面具明明白白地露了出来,谢飞白越过他求助地看向唐翰,后者耸了耸肩,低声道:
“他是大夫,莫说你我,老江也不敢不听他的。”
谢飞白静了片刻,低声道:“可是我忘不了那时候你的模样。”
程青羽狠狠地一震,骨节上的疼痛在这一刻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气海丹田刀绞一般痛得无法抑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心理作用,那些可怖的伤和毒早已经在这几年渐次拔除,但这疼痛的感觉这样真实,以至于他在一瞬间便被趁虚而入牢牢制服,万花弟子条件反射地咬住了牙关,几乎感觉到了血液将衣服全部浸透黏住整个背部的可怖触觉隔着五年的时光再一次降临,但他还是将颤抖完美地控制在了身体内部,语气平稳地像是在说天气:
“我都忘了,你还记那么牢做什么。”
“不要逞强,阿羽,不要逞强,没人能够忘记,我知道你很强,但别这样,我是你的兄长,理所应当……为你而战。”
唐翰摇了摇头,道:“我会陪老谢去,但是不是现在。”他走近一步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们没发现么,明教肯定是知道红衣教内讧这事儿的,他们是算好了所有才来的,拿云,邀月,沙蝎,他们想要一口吞下,如果我们这时候出手,怕是会跟明教结梁子。”
“明教和红衣教的关系一直微妙,但红衣教内部向来关系紧密,怎么会突然在六圣女之间起了内讧?”程青羽见谢飞白没有要动的意思,便稍稍放了心,问道。
谢飞白瞧了他一眼,道:“血衣魔鬼城的红衣教想退出。”他望了一眼楼下的战局,两边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但邀月和拿云仍然不见踪影,那一小队明教弟子也不在。
“连邀月也想走?这不可能。”唐翰道,“若是阿萨辛连最亲近的几个手下也控制不住,红衣教早完蛋了。”
“她倒是想走,离了红衣教,谁还能护得住她?从前做了那么多恶事,结下无数仇家,若是失了红衣教这个后盾,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但是——”谢飞白看了一眼程青羽,语气小心:“最近这些年,六圣女中其他几个都逐渐崭露头角,反而是她渐渐沉寂,前几天听客栈里一个年轻人说,血衣魔鬼城附近来了浩气盟的人。”
“浩气盟?”程青羽皱眉道,“管得倒宽。”
三人藏在一楼无法看到的死角中借着嘈杂的兵器相击声低语,但随着两方不断伤亡,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夜已深,月轮高升,三人的藏匿变得危险起来,唐翰止住对话,以眼神示意,谢飞白和程青羽点了点头,随着他从窗户滑出,在红衣教徒的视觉死角中轻巧地跳跃,落在月牙湖不远处一块大石之后。
“呀!太好了,三位都没事。”甫一落地,便听得一个女声惊喜道,随即从石头的另一边转出了龙门客栈的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