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府异志》道听途说者

18、十八、【夜游女】地狱门开原有因，执念已去魂也去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那倒霉捕快死在夜游女鬼手中，可现在看来，雀儿对此根本不知情，捕快死时恰逢锦丰县闹鬼，在他死后尸体又离奇失踪，众人先入为主的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这才以为雀儿是凶手。
　　雀儿看着梅英，道：“我虽然不知你说的那捕快是怎么死的，不过既然你说他的尸体盗走了，那你们最好不要扯进这件事里。聚阴鬼煞阵出现裂口，地狱中想必逃出不少怨灵恶鬼来，估计他的尸身已被其他恶鬼附身了吧。特别是你这样的人，今天我没有夺取你的躯体，可不代表其他恶鬼会放过你。”
　　“你说了好几次那什么聚阴鬼煞阵，那是什么？”梅英心底有些惊讶，虽然他没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的，但地狱相当于死后世界的恐怖地带，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与人间直接连通的。
　　“那是一种极为阴损的阵法，聚煞以求骤盛，一旦建成，必是家族兴旺，势不可挡。我曾听黑龙提到过，那必是选一处极阴的聚煞之地，以人骨为地基，在聚煞之地建起住宅。住宅的命脉之处建祭坛，祭坛下镇压即将成魔的厉鬼魂魄，每年以人血哺之以慰抚，每隔十年必须用一人填充地基，若是中断，必会引得阵法崩溃，厉鬼成魔，方圆千里皆化作人间炼狱，从此人间大乱。”雀儿面色沉重，她顿了顿，继续道：“聚阴鬼煞阵出现了裂口，既然连同地狱第八层的我都能从裂缝中出来，那阵法说不准哪天就崩了。到时地狱与人间想通，人间想必也会化为地狱的一部分吧。神仙大多离开凡尘去了九天之上，为了不让三界混乱，三界交接处早在划分后就布下了极强的结界，一般的神仙连九重天都下不了，哪怕是强行冲破结界，也要损去四五成修为，若是人间遭遇此劫，神仙也没法阻止的。”
　　梅英听得胆颤心惊，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那人类是不是要消失了？然后妖魔鬼怪占领了人间，从此再也没有人间这个地方？
　　萧何听着，却是低头思索着什么。他抬头看着雀儿，开口道：“你说你不愿回到地狱，若是人间消失，你逃不逃出来都一样吧？”
　　“你说的对。”雀儿点点头，他看着萧何，道：“但聚阴鬼煞阵也是有寿数的，现在还不到寿数耗尽时。只要布阵者将裂缝修复好好保护，这个阵法还能坚持些年。只是……”她眸底闪过一丝落寞，唇角缓缓垂下，仿佛陷入什么回忆中，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梗咽，“我呀……死了好多年了，我本不该入地狱，只是一直徘徊在人间找寻家乡。我意外落入地狱被黑龙囚禁，但我的执念让我在那个不见天日的世界忍耐到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可是……”雀儿抬手推开窗户，看着院子中那棵被虫蛀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的大树，她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这树有多大年纪了吗？”
　　梅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继而摇摇头，“据说建这房子时就有了，不过它里头被虫蚁蛀空了，家里说过几日就要砍了，否则哪天倒下来伤着人。”
　　“它有四百岁了。”雀儿指着枯树道，“我出生那天爹爹种下了它，我死去了太久，等我找到家时，爹娘早已消失在轮回中，房子屋舍与记忆中全然不同，连唯一留下的树，都已经死去了。我在人间不少时日，却是在之前逃出你家时才认出它来，它和我一样，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梅英不知道要说什么，事物变化四季轮回是不可阻止的，但是在地狱中等待几百年后看到的故乡早已不是故乡，能证明你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虽说时间流转不可改变，可亲眼看到却是另一种感触。
　　“你的执念已经不在了，为何还要做个孤魂野鬼逗留人间，不如投胎转世重新开始。”萧何对雀儿说道。
　　雀儿却摇摇头，“不，我不投胎。黑龙说过，就算我转世投胎，只要转世的我死去，她便会再次把我拉下冰山地狱，我永生永世都无法逃离，我绝对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我绝对不要回到冰山地狱。”
　　“她是多恨你啊要这么纠缠不休。”梅英咋舌，他与萧何见到的那个女人想必就是雀儿口中的黑龙，说实话，别说雀儿，连他自己都会对黑龙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
　　“她很恨我。”雀儿冷冷道，“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唇角勾起一丝浅笑，“不过，这不重要了。很快，我就能够解脱了。”她徐徐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四百年前这里就有花灯会了，从小我娘就夸我手巧，我能用纸折出任何我能想到的东西，就算过了四百年，这里肯定也没有人能比过我。”雀儿说着，低头拿起一张宣纸在手中几番翻折，一只灵巧的白鸟就出现在她手心里，雀儿将白鸟放在桌子上，道：“送给你们。”
　　“这个鸟和引我去燃尽殿的那只一模一样。”梅英看着纸鸟，道。“那个也是你折的？”
　　雀儿点点头，“整个燃尽殿都是我一点点折出来的。”她站起身来，转身往外走去，“明天的灯会一定很热闹……”
　　梅英看着她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挠挠头转身爬回床上，“今天怎么总是发生些乱七八糟的事啊，嗯……我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嗯。”萧何淡淡道，“如果你不把她送去给黑龙你就要下地狱。”
　　梅英往床上倒的姿势一顿，突然，他“嚯”地跳起来就往外冲，“快！把她绑回来打包好丢给黑龙去！”

　　雀儿是没有追到的，所以梅英郁卒地坐在衙门门口画圈圈，直到有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丢魂了呢？”于清看着梅英，问道。
　　梅英转头看了看于清，“不，是要丢命了。”
　　于清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梅英的头，“不就是彻夜巡街嘛，女鬼不一定会出现，而且大家都是结伴而行的，怕什么。”
　　就是怕她不出现。
　　“唉……”梅英叹了一口气，我的痛苦你们无法理解的。他站起身，道：“要不要再检查一下各个路口？”
　　“我们一起检查了一遍回来了，你在这坐一个早上了都没注意到我们吗？”于清难以置信地看着梅英。
　　我眼里现在只有女鬼，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走，去吃饭了。”于清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衙门内走，“晚上还要值夜，不吃饱怎么行？”

　　月正圆时灯正新，满城灯火如白银
　　圆圆月下灯千盏，灼灼灯中月一轮。
　　是夜，第一盏莲灯被点亮。灯楼、火树、高架、莲台……由城门开始，灯光渐渐蔓延开来，一路华光璀璨沿着街道席卷全城。舞狮队伍、杂耍艺人、点灯娘子、乐师舞女、胭脂小贩、游赏百姓，各色人物混杂在人流之中，随着观灯的队伍朝街道涌去，一时间万人齐涌进锦丰县，拥挤之间，梅英已经不知道自己被人流冲到哪里了。
　　梅英一转头，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远远地只能隐约听见于清呼喊喻大人，只是周围太拥挤他连轻功都施展不了。梅英大喊于清的名字，于清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挤进一条长巷中。
　　只见人流中突然跃出一人，蓝袍翩翩，御风直上，剑眉星眸在灯火中尤为惊艳。他足尖一点，人已护住喻志杰飞身至屋顶，夜风中乌发随风而扬，仿若天人。人群中不少人被他吸引住目光，梅英等人才得以在拥挤中缓口气。
　　梅英羡慕地看了一眼得到救援的喻志杰，只有认命地被无情的游人挤成各种形状。
　　他们太低估群众的力量了，现在这样别说保证百姓安全，连衙门众人的安全都保证不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被踩死了都不知道。梅英默默一挥汗，无奈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去。
　　梅英觉得自己渐渐远离了队伍，被人群冲到不知道哪条巷子里。忽然，他看见远处竟然还有一个被挤到这里的捕快，看他穿着，必定是锦丰县的捕快。
　　梅英挤过人群朝那个捕快靠近。
　　忽然人群又是一阵混乱，梅英险些被扑面而来的人群把脸撞成平板，他惊慌失措地保护住脸，一边朝那个捕快挤去。“喂！这位大哥，咱们这样下去不行啊，要不先撤回衙门再说吧？”梅英已经挤到捕快身边，旁边的人撞了梅英一下，梅英忙伸手抓住一个东西稳住自己。
　　“不好意思啊。”梅英看了一眼被自己抓住的手，对捕快说道。
　　捕快没有回头。
　　“这位大哥？”梅英有些疑惑，低头看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总觉得自己拉住的是一块石头。
　　捕快缓缓转过头来，身体没有动，只是头机械地转动了半圈正对着梅英，被漆黑完全填满的眼眶对上梅英的眼，口中吐出几个字：“把躯体……给我。”
　　梅英面色一僵，瞬间联想到一个人，那个死后被盗尸的捕快。
　　梅英“嚯”地甩开捕快的手，转身就跑。
　　捕快动作僵硬，显然没有梅英动作快，但是梅英受到人群阻碍，始终无法甩开捕快。
　　梅英匆忙之间冲进了一条窄巷，这条巷子不足三尺宽，里头没有点花灯，自然无人。梅英的行动不在受限，忙加快步伐甩开捕快。
　　一头冲进巷子最深处，尽头是一扇巨门。
　　梅英抬头看，却是惊讶。
　　门头上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燃尽寺。
　　怎么会来到这里？
　　两旁是高墙，身后是追赶而来的捕快。梅英一咬牙，推开燃尽殿的大门冲了进去。
　　推开门，是一轮皓月下静谧无声的庭院。依旧是梅英昨夜见到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远处的走廊上，多了一个人。
　　“雀儿？”梅英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雀儿之前死活不愿意让黑龙找到她，如今却主动回到黑龙的地盘上，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对。
　　“是你？”雀儿看了看梅英。
　　“雀儿，你怎么回来了？”梅英看着雀儿，问道。
　　“我已经看过灯会了，自然回来了。”雀儿道，“我的执念已消，又何必再留于人间？人间早已没有我，轮回也将我遗忘，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雀儿低低一笑，“早该这样了，却耽搁了那么多年。现在，我终于得到解脱了。”她抬头看了一眼梅英，道：“快些离开吧，燃尽殿已不是人间的范围，你不该在此久留的。”
　　梅英摇摇头，“不是我不想，问题是门外有要夺我躯体的鬼怪。”
　　“门外哪里有鬼怪，门外便是你家的后门。”雀儿道，“只要你想着门外是你家后门，推开门后你看见的就是你想到的地方。”雀儿说着走向大门，不等梅英阻止，已经将大门打开。
　　门外是一条街道，对街正对着梅英的，就是梅家大宅的后门。远处，灯会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梅英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地走出大门，确定那真是自家后门，他转头看着身后突兀出现的燃尽殿大门，觉得这就是任意门啊。
　　雀儿看了看梅英，缓缓关上了大门。
　　梅英觉得自己还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他看着眼前的大门，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还没问雀儿，她说的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梅英摇摇头，想要离去。
　　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扇巍峨的巨门被大火包围，就像一张纸一样，迅速地萎缩下去，转眼便化作飞灰。亭台楼阁，山石园林，也都消失于火海之中。
　　一切，都是短短一瞬间便消散而去的。
　　梅英推开自己的后门，走了进去。转身看了一眼燃尽殿的大门，眼前却是空空如也，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总觉得，再也见不到那个叫雀儿的姑娘了……
　　灯火通明至次日，随着灯会的结束，那夜游女的传说，也消失了。

　　雀儿的执念，一是回到故土，二是逃离黑龙。
　　她畏惧那个将她囚禁在黑龙殿的古怪黑龙，她也畏惧黑龙殿外那些在冰山地狱受尽煎熬的恶鬼，她畏惧寒冷，畏惧黑暗，在她心中那个回到故土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但她不知道因为她畏惧黑龙，所以黑龙从来没有靠近她三尺以内的范围。也不知道，自从她来到后，恶鬼们再不被允许进入黑龙殿。她更不会知道，取暖的地狱火是黑龙为她寻来的。当她第一次听到黑龙说出那句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时，她开始恐惧，终于，她得到了逃跑的机会。
　　她回到人间却发现人间早已不是曾经的人间，故乡也早已消失。这时，她想到了得知她逃离后暴怒的黑龙，想到冰天雪地的地狱，想到永无天日的黑龙殿，忽然发现自己早该与那前尘往事一般从这世间消失，与曾经一同泯灭在岁月里。
　　于是她又回去了。她以为黑龙会暴怒，可当她说出要那盏燃着地狱火的烛台时，黑龙只说：“你过来自己拿。”她居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地狱火。黑龙看了看她，低声道：“这是这些年你第一次主动离我这么近。”
　　黑龙不知道她心中的计较。
　　于是她转身甩开黑龙冲出了黑龙殿，扬手引燃一切，燃尽殿在地狱火中化为灰烬，连同她也一并吞噬。
　　她却没有想到，被天帝责罚永世不得离开黑龙殿的黑龙，居然不顾一切冲了出来将她护住，几百年来她第一次看到黑龙露出惊慌害怕的神情。
　　她那时忽然在想，也许黑龙的那句永远留在她身边兴许不是恐吓的意思。

　　那是一个被地狱火烧的几乎魂飞魄散的亡魂，透明得仿若一缕青烟，只剩那没有任何感知的一魂一魄。她没有嗅觉，没有听觉，没有味觉，没有视觉，她甚至无法感知任何事物，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那一魂一魄被精心地样养在一朵墨莲中，由一条黑龙日夜守着，数万个轮回。
　　为了护住她，黑龙被地狱火烧伤；为了养育那一缕幽魂，黑龙费尽心思求来一朵盛开在冥王手边的墨莲；为了救她，黑龙被责罚拔去全身龙鳞，纵是数万年都无法复原，且痛不欲生。
　　而这些……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