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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阕 化三清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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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来的那般突然,让人疑是犹在梦中。
辛摇光看着越廉毫无声息的躺在床上,竟不敢伸出手去感受他的气息。
他的容颜仍然那般冷峻。
即使双目紧闭,苍白如斯却不减威严。
他平常得仿佛仅仅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却有人告诉她,他死去了。
就是这个人,剿灭她全族,她日夜痛恨。
就是这个人,囚禁她十年,她冷颜相对。
就是这个人,追寻她千里,她痛哭失声。
就是这个人,生死今永隔,她再难相见。
这一生,回头看看,竟没有留住什么。
就连最想留住的他的命,也竟,就这般流逝而去。
她这一生,出生时因星耀的命格而受同龄人疏远,因星耀的命格年幼便获许出入宫廷受他人忌惮,因父族造反而家破人亡,又因这星耀命格留得一命,十年囚禁。最终,她爱的人,却要用这星耀的命格救回来。
果真是苍天轮回有序。
还记得少时,她方垂髫,他已是俊朗的少年储君,相遇于宫廷垂杨飘絮下。
春花灿烂,日曜明媚。
垂杨婆娑,絮飞雪落。
因着星耀命格,她生来就比他人早熟,所处环境亦是,方才年幼,便仿佛早已轮回千年万世,神情沉静得像个老人。
他笑着对她说,小屁孩。
还记得那年家破,她仍年幼,他已是杀伐果决的君侯,深红大氅裹住她,带着狼烟血气,一步步抱她上那折星楼。
楼高百尺,触手摘星。
星光璀璨,重霄晏紫。
她泪水仿佛流不干,他神情仿佛早已沧桑。
她哭着对他说,我恨你。
他无奈却冷静的说,我也恨你。
还记得那日他寻她回来,马背颠簸上,他的气息声声打在耳畔。
她已经长大,他亦是一军统帅,却都这般任性。
雪落苍茫,马蹄声声。
万水千山,雾隐深处。
雪落下来的时候,听见的是身后他的心跳声沉稳。
她还是哭,他亲亲她的额头,对不起,我放不开。
这一生,竟都与他纠缠不休。
罢了。
舍身换你又如何。
大漠星光薄凉,月色苍茫。风声呜咽,流沙凌野。
辛摇光换上大巫的祭祀服装,一个人坐在茫茫沙漠之中,举行一场死生相换的仪式。
一丝一毫抚平淡金色流纹绣衣袂,月光越过千重万重关山照在乌黑倾泻的长发上。远处似乎有驼铃一两声,隐隐传来。
辛摇光弯下身子,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贴着双手,眉间花钿红的靡丽。
叮当——
皓腕上的圈圈金玲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淡金色的薄纱缭绕在双眼前,隐隐有血红的花朵似从万千人尸体之上盛开,从青萍之末传来无尽的轻声祈祷。
点点磷火从大地升起汇聚成漫天星辰,越过迢迢河汉,坠落成恋恋不舍的星光。
伸手接住一丁点最幼嫩的不经意间从云层漏下的星光,刹那间万千华光从指缝中溅出,天地恰似白昼,白光如练,笼罩起辛摇光整个人,像是一场即将落幕的史诗传说,美得让人忍不住落泪。
辛摇光的泪此刻终于大颗大颗的落下。泪水涟涟,落在衣襟上,像是洒落了一串天河落下的星星。眉间花钿红艳,有血珠如珊瑚不断自眉间繁复神秘花纹滴下,模糊了双眼,模糊了世界。
以我星耀命格,换你一世无忧。
以我此生黑暗,换你行于光明。
以我百转轮回,换你重回人间。
白衣的女巫,倚着星光逐渐闭上眼。
大漠之中,风吹得衣袂婆娑,也吹得女子逐渐透明化作萤火的身躯愈发飘零,化作光片,直至不见。
如果有来生,你是杨柳堤畔翩翩的公子,我是白山茶中初长成的少女,相遇在没有血海深仇的江南镜湖边,那该多好。
越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的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梦中,他在垂花之下遇见一个女童。时光流逝,他一天天成长,女童也逐渐玲珑。柳絮纷飞,雪满云积,不见白驹。那真是如春日般和煦的梦境,他想,等这个女孩长大,他就娶她做自己的妃子。
快点长大吧,我亲爱的,摇光。
然而,一朝之间,似乎所有都改变。父亲离世,自己身中剧毒,那时自己方知大祭司的野心。是自己的挚友,当朝势微的储君在冰天雪地跪在继后宫殿前求来了续命良药,虽救了自己的性命,但能文善武的挚友却因此再也不能习武。也因此,他发誓,要永远守护忠于挚友。
后来怎么样了呢,那段时光充满了算计背叛,谋略杀戮,连再次回想都会感到无尽的疲惫。最终将野心勃勃的大祭司斩于马下,他却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憎恨的双眼。
因为,她是大祭司天赋最好的女儿。
果真是命运弄人啊。
罢了,不过是怨憎相会。
就算深仇无法释怀,我也要将你囚禁于我身边。
他建了百尺高楼,只为锁住他怀中最珍贵的,如随时要羽化飞去的鸟儿。却发现,一并锁住的,也有他自己。
然后,他醒来了,面对一众见到他复活不断感谢上苍的部下,却发现,他最珍贵的鸟儿再也找不见了。
后世记载,诸侯纷纷起兵讨伐王室,郑侯一支独忠于天子,战至凋零。
耳旁的杀戮声不绝于耳,越廉将长剑插在沙土中,单膝跪在地上。
帅旗折断,硝烟四起。
城门上是无数箭矢划过的深深痕迹,这座城,终究是破了。
他的胸膛被好几根羽箭穿透,身上更是有不计其数的刀伤箭伤。斑斑驳驳的血迹几乎染满全身,早已干涸的紫黑色血迹与不断涌出的鲜红色血液混合在一起,
身上盔甲早已几近支离破碎。
他咳出一口黑红色的血,视线模糊,却仿佛能看到她沉默的双眼。手费力地伸入怀中,捏紧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铃铛。
“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记忆中,神情淡漠的女童这样一本正经的说着。“你收好了。”
“我、咳咳、收好了......”越廉又咳出一口血,他放轻了本就微弱的嗓音,像是怕吓到她一般,即使她听不到,“还好,你不在这里。”语音低浅,却仍带着淡淡的如释重负。
良久,越廉闭上了眼。
日光灿烂,如同倾城。
再也没有睁开。
如果有来生,你是那青梅中轻嗅的少女,我是长干中骑着竹马的儿郎,到了及笄之年,我便能为你铺下红妆迎娶你,没有此生化不开的仇怨,只有长长的一生让我们一起度过,那该多好。
城破。
这一日,大漠的日光热烈,像是永远不会坠落一般灿烂。
冬日十六,这一日,晴。
诸事皆宜。
梳雪提笔在书册上写下怨憎会三个字。她要记载的是这天下大势,而不是儿女情长。这一段深情最终只能被掩埋在重重时光之下,被命运倾轧的支离破碎,再无人知。
她看过,知过,懂过,却不能将它书之以笔,只好将它尘封于怨憎会三个字。任时光荏苒,最终这三个字在书上的痕迹也被磨灭,在字里行间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今生怨憎会,来世难再惜。
此段情长,只留下史书上寥寥几字记载,再无他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