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泪》写桐

9、【第七章】

　　我六哥辛瑾官素来落个小气巴巴的名声，难得他殿里一干仙侍活泼大方。这要多亏我六嫂蒹葭的缘故。
　　六嫂蒹葭是南海水君幺女，南海物产丰饶，她家底丰厚，自小是个大手大脚的主儿。她与我六哥结亲后，可喜前不久诞下凤雏，凤雏破壳后竟是苍梧渊唯一会凫水的火凤。我在师父韶音山四百年，不巧错过了满月酒。今晚正好去看一看素未谋面的小侄子。
　　小侄子吃饱喝足，酣睡正甘。粉雕玉砌的小脸微仰着，一张唇色饱满的小嘴津津有味吮吸他那白白短短的食指，两边各有一个很深的酒窝。
　　我说过，我向来对长相漂亮的男子颇有好感。小侄子长得这样好，我喜欢得紧，一双手在我小侄子光滑细嫩的脸上流连不断，不断亲他。他睡得安稳，把我的手指错当他手指含进嘴里，舔了舔，觉得这根太细太长，不是很喜欢。马上吐了出来，打了个奶嗝，喷出一串火星。
　　我满头黑线看他那火把我细长如葱的指甲燎去一截。
　　六嫂好笑道：“你侄子四个月大，本想求大司命得个好名字。如今你大难得归，必有后福，不如你来取罢。”
　　我意外道：“这…六哥能答应么？”
　　六嫂道：“他不答应也得答应。何况这小子长得不似他爹，也不大像我。眉眼间和你竟有几分相像，也是有缘。”
　　我听后才道：“好罢。”想起前些日子，天君提我品阶，封我为燎原之神，便道，“那…起名为燎原吧。”
　　看过小侄子，六嫂把我带去偏厅，又命仙婢盛来我爱吃的果品。嫂姑相见，自然有叙不完的旧。
　　她觉我清减了不少，抬手摸过我溜尖的下巴，叹道：“眉生你受苦了。”
　　我忙道：“不苦不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她徒手敲开一只核桃，断了她一根价值连城的水玉护甲。她并不疼惜，把碎裂的护甲拆下掷在地上，才将核桃递给我：“难为你想得开，换做我受了他们这样大的气，回来第一件事，必然拆了他们宫殿，再翻来覆去闹得他们精神崩溃。”
　　我深觉六嫂受六哥影响不少，或不然我本是一个没血性的。
　　我慢腾腾啃去半只珍贵的核桃，喝口茶道：“当日诸仙宴发生过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也没谁愿告诉个我清楚，隐约觉得这事大概是素女她们不厚道，而我愚笨钻了她们的套。”
　　六嫂诧异道：“你说真的？回来这么久，居然没人告诉你实情。”
　　我点头。
　　六嫂目光复杂，看着我道：“好罢！那我也不能多说。”
　　我不以为意，摊手道：“既有隐情，我不幸即是我命。不然，怎么连你也吞吞吐吐。”
　　六嫂缄默，由衷道：“眉生，我只愿你永远别知道真相。”
　　从瑾华殿出来，我迎头撞上了六哥。
　　“你嫂子找你？”他明知故问。
　　我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她与你说了什么？”他神色僵了一僵。
　　方才六嫂的话半含机锋，我一路神游，他问我这话时，我便默了一默。我垂首，交握双手局促了一会儿，方道：“她与我说什么又有何要紧？反正…”我闭眼顿了一顿，“你们都打算瞒着我。”
　　六哥那张斤斤计较的脸，顿时露出宽容的颜色来，道：“当初择仙盘被人动过手脚，你确实被素女陷害。你若不收她那串水晶手钏，择仙盘也选不中你。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本事，居然改动了大司命敲定的天命。”
　　能改动的天命，必然不是真天命罢。
　　“可我与她无冤无仇…”我一双眼微红道。
　　“无冤无仇？哈！”六哥冷笑道，“那是你蠢。她说那手钏是解夏的，你就信了？你接她手钏那时，解夏脸色都变了！”
　　我梳理一遍，大概明白了。这场三角恋，唯有我一人输了。
　　“当时大司命说，素女的命格与人间此劫相合。诸仙宴上摆出择仙盘不过是走个过场，你呀…也不知道着了什么疯魔。”六哥语气里无限的恨铁不成钢，伸手往我腮帮子狠狠捏了一把。
　　我拂开他的手，勉强笑道：“也许是…解夏上仙太迷人。”
　　六哥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白痴，叹道：“你果真病得不轻，他有什么好处，竟把你迷成这样？上回玄女宴，我一杯冰莲絮把你冻成那样，也没能阻止你去见他们。”
　　我因六哥六嫂的话，咬着锦被哭了半宿。
　　自从回了苍梧渊，我难得睡好觉，总是半夜里起来，十分伤神去各处游荡徘徊。今夜也不例外。
　　六哥道与我的真相，我总疑心哪里不大对头。之前闵瑶歌提过诸仙宴是我接过素女的手钏；如今六哥亦告诉我，倘若我不接那手钏，动过手脚的择仙盘便不可能选上我。若那手钏真是素女为嫁祸于我还好；若不是，只怕与解夏脱不了干系。所以关键，是素女冒名解夏送我的手钏；又所以，我必须寻到那手钏。
　　于是我，踏上了兢兢业业的寻宝不归路。
　　我将寝宫翻得底朝天，翻出了小时候藏的糖人，三撮油光水滑像是某种走兽身上的毛，一方打碎的玉玺，一封看似是夫子与仙友的书信——上面涂的大王八难道是我的杰作？无数揉成一团的情书——呃，里面居然还有六哥写给六嫂的情诗…
　　我累得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倒在地，怀疑那手钏莫非与我一同下了人界。
　　这可就难办了。
　　或许我直接去问解夏上仙？可他将与素女结亲，对素女情深意重，只怕不会说出真相。要不然我去师父那里软磨硬泡，求他陪我下界去找？但是无论怎样做，也比我独自瞎想可靠。
　　我变火凤身飞出苍梧时，东边蒙蒙亮，太阳君正吃力挪动他圆硕的身躯，一步一步爬上来。
　　我绕着他盘旋几圈，里头那只须发皆白的三足金乌鸟蔼声唤我道：“辛家小女，今次够早呀！”
　　我望望西南边黑黢黢一片的苍梧渊，清脆凤鸣几声，表示回应。然后我挥了小翅膀与他道别。
　　“咦？”金乌爷爷眯了眯眼，摇头道：“看着的确是辛家小女，又不十分似辛家小女。”
　　驻守天门的侍卫还在东倒西歪地打盹，我大摇大摆走过门去。自仙界管理天地六界后治世昌平，佛界忙于普度众生，魔界如今不成气候，人妖鬼三界虽说小灾小祸不断，却不非常要紧。只是这九重天上久不经战祸，造就一派平靖惫懒的氛围。
　　师父的仙府一派寂静，仙侍仙婢个个面目肃然，默默各行其责，这很不寻常。师父洛音上神，司掌六界声韵音律，如今他把职权分与下属与几个弟子，自己不大管事了，可也是时常指点存疑前来的下属。他仙府亦日夜仙乐不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进大殿才知道，师父府里原是有很多人的。
　　他们大多沉肃不语，而殿中直溜溜跪了一排官职各异的神仙。
　　当中面如死灰，打头跪着的，是我那狐朋狗友——闵瑶歌。
　　我蹑手蹑脚挪向一旁，悄悄拽过离我最近的佛界掌乐使者，打唇形问道：“出了什么事？”
　　掌乐使者是个极为正统的和尚。他眼神飘渺，五指并拢，低眉在唇前行一礼，道：“佛曰，不可说。”
　　我恨不得往他光滑可鉴的和尚脑袋敲上一敲，颇无语地丢给他个白眼。
　　这时师父冷静的，严肃的，居高临下的眼神向我藏身处移来。
　　我从未见过师父这副神情瞪我，而他亦不言语点破我，只拿眼神极冷淡地盯着我。我面红耳赤，在他威压下迅速离去，却又不死心地变做极小极小的雏凤身折回来。
　　怎奈那琉璃墙，青铜窗，隔音效果甚好。我贴着大门听了一会，只传来一阵阵嗡嗡嘤嘤不成调的音乐声，于是笨拙地飞上屋顶，啄开顶盖云彩铸成的结界，努力地听了一阵。
　　殿内一女仙泣不成声：“属下监管不严，属下知罪，无辞需辩。请神君责罚！”
　　我收拢翅膀，更加往里凑了凑。
　　这声儿，大约是瑶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