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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   我一直没问陆然是做什么的,现在想想,他大概是个状师,最擅长逻辑推理。
      我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要是问燕国的事,这个茶肆酒楼里说得多了去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是谣传,也没太在意,昨日又在燕军中打听了一下,和传言没差太多。你要是问我什么时候知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若是燕国的寻常百姓,根本用不着隐姓埋名,况且还只是个小姑娘。昨日也在这里,他问我你的近况,问你是不是还喜欢吃糖,是不是还特别厌恶梳头。”
      “你怎么说?”
      “你觉得我该说什么?面对一个守了你三天三夜的人?”
      我现在连苦笑都觉得为难,发了一会儿呆后,我点点头道:“没错,我没有说实话,但我想这不重要,因为在我看来,我早已经不是慕苍苍,他们早已经放弃了我。”

      陆然依然不为所动,我很无奈地摊了摊手,“你大概没办法理解那种感觉,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一天一天地熬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唯一的感觉就是恨,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什么家仇什么国恨,全是狗屁。”
      陆然神色微动,我没注意自己忽然变得激动,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
      “这就是你要去南夏的理由?”
      我点头:“我想彻底地脱离原来的社会关系,我想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辈子,就这么简单,可却又是这么难。”
      “是啊,这就是乱世,谁也逃不开。可这个乱世就是你们造成的,你们忽然就来了,然后就是不停地抢掠、杀戮,你们都不觉得这简直就是强盗的行为,不,比强盗还不如!”
      陆然的愤慨我能理解,但同样,我也能理解他口中的“强盗”,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抢劫就是生活,不抢谁给他们铁器,给他们瓷器茶叶,给他们生活日用品?
      这个话题往深处说太大,不是我能解释得清的,说到底,我看得清,只因为我是个局外人。
      我不想争论,我也不能和陆然争,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他。

      “陆然,肯定会有人为这一切负责的,我相信这一点;我也相信,这一天并不遥远,我的族人们已经离开故土太久,总要回家的。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想活着。”
      我尽量让自己看向他的目光可以称得上凝视,像个卖火柴的,我想,我成功了。陆然轻叹一声说:“我现在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你很擅长将别人说服。”
      我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轻声道:“不是这样,你是我的朋友。”

      我和陆然之间,到底有没有深厚的友谊,我说不清,我来到这里以后,任何一种感情,于我而言,都很稀缺,我常常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相信别人,还能不能爱人。如果不能,那才是我的生存环境最恶劣的地方。
      许是我感伤的情绪感染了陆然,陆然的眼中也抹上了层悲怆。他低声问我有没有想到如何离开这里。
      陆然一个人离开这里并不难,他现在的身份是独孤楼的亲兵,我就说:“那你带着我离开啊,就说独孤让你带我出去的,买个衣服或者上个香啥的。”
      陆然摇头道:“不,这样太冒险,要是被独孤楼撞见就说不清了。”
      “撞见就说出去走走,下次再说呗,总不能每回都被他看着吧?”
      “撞着一次还会有下次么?”陆然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依然没有已是人家未婚妻的自觉,而“我”的未婚夫还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我愣了愣,不过陆然提出的方案也土得掉渣,遗憾的是,除此我们竟没想到其他更好的。他的方法是,吃饭的时候,我在独孤楼的饭菜里放蒙汗药。
      然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给我。
      我默默地收了。其实,这事难度系数并不高,可我如果有的选,我肯定不这么做,我现在披的是人慕苍苍的壳子,我这么一剂药下去,要是独孤楼有什么不测——比如我们正逃跑的当口,勤王之师到了——我实在对不起慕苍苍太多。
      出去之前,陆然忽然回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燕国人。”
      我心里狠狠地“靠”了一声,你祖宗奶奶的,大老爷们的怎么那么犹豫不决?
      陆然对我的反应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真的很难相信你和那个下令屠城的魔鬼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一下子呆住了。屠城!独孤楼屠城!
      陆然转身往外走,我拉住他:“你说独孤楼?他……他真的这么做?”
      陆然冷淡地点了点头,显然是不愿多说。我手里紧紧捏着那包药,如同拽着一根救命稻草。

      平城具体有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见识过它曾经的繁华,那天我和萧初过走在街面上,放眼看去都是人,而几乎就在转眼之间,独孤楼把那里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算个比较豁达的人,对于无力改变的事情从来不多做考虑,可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发地离自己太近,我很长时间没法真正接受事情的发生。
      我本来就在发烧,这样一来,就觉得烧得更厉害,浑身难受,意识也越来越薄弱,我明白我又要再次陷入昏迷,可我阻止不了。
      再次醒来,是被血红的梦给惊醒的,我最先的感知便是,自己正在被人紧紧地抱着,透不过气来。

      “苍苍?苍苍?苍苍……”
      我听出是独孤楼的声音,勉强睁开眼,又往后仰了仰才看到他的脸。
      “你终于醒了。”他几乎是在呢喃,说完又凑过来亲了亲我的脸。
      “你屠城了?”在我还没完全恢复意识前,我说了一句很没大脑的话,说完我就清醒了,鲤鱼打挺地弹坐起来,可紧接着,我就被下面的场景刺激得瞬间失了言语能力。
      一直抱着我的独孤楼上身未着寸缕……
      我,我比他好一些,我身上还有一片布……
      我还没把自己从木偶的状态中拉回来,独孤楼已经起身从被子底下出去了,我呆呆地任他将我按倒在床上,然后替我把被子掖好。

      “你烧得太厉害了,我找不到冰块,只好这样抱着你。”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我低低地“哦”了一声,“谢谢你。”
      “嗯,是我下令屠城。”
      淡淡的语气,简单的陈述。
      半响,我又“哦”了一声,因为我找不到其他词汇。

      烛火爆了一声,我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也不晓得是不是烛光照耀的结果,他的脸色不同于平常那种没人性的白,而是白中带着微红,如同晕开的胭脂。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会这么美,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美得……超越了性别。
      我发了好几秒的花痴,不过很快,我就觉得自己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独孤楼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满是戾气,狠狠地盯着我。
      我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我直觉他会在下一秒就冲过来掐死我。
      管他什么屠城,管他外面死了多少人,这些和我真是没一毛钱关系,现在我觉得真正的人间惨剧就是被独孤楼活活掐死!

      大概是我的害怕表现得太明显,甚至可笑,独孤楼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嘴角微微扯了下,然后往他身后的矮塌走去。
      “快睡吧。”他躺下很久后说。
      我没有吱声,两手绞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不仅手上,一摸身上,也是汗涔涔的。
      独孤楼一个眼神就能将我吓成这样!
      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可笑了。

      一直等到蜡烛燃烧完,帐中黑漆漆一片,我才勉强有些睡意,然后就睡着了,不晓得睡了多久,等再次醒来时已经大亮了。
      第一感觉仍然是被人抱着,不过因为已经是白天,他也只躺在我被子外面,我的反应没有夜里那么惊惶,看到是独孤楼时还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见我醒来也没什么反应,我也不晓得该有什么样的反应,两个人像两个傻子一样直瞪瞪地盯着对方看了好半响。

      “我们……是不是该起了?”我怕打破这种宁静,连声音都很没敢太大。
      事实证明,我永远无法预料到独孤楼的下一个反应。
      他没有如我所愿起来,相反,他还往我身上靠了靠,隔着被子,将头埋在我的胸前。
      坦白讲,我被这种羊跪乳的姿势恶心到了,但人有时候会难以理解到自己无法预知自己的下一个反应,我竟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头发没有我想象的柔软。

      “你哥哥西出陇右了。”
      “那个老贼已经出了长安。”
      “萧家也从洛阳出发了。”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蹦出,我默默听着,他说完很久,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问我:“你猜猜结果会如何?”

      “我猜不出。”我诚实地道。
      独孤楼笑了笑,倚在床板上,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吸了下鼻子,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塞竟然好了,而且,头也没那么难受了,我难以置信地甩了甩头,发现感冒的症状真的减轻了很多。我觉着是昨夜被独孤楼吓得,汗出得太多的缘故。

      独孤楼见我这样,忙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感觉好多了。”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也确认了这一点。
      我有冲动从床上跳起,刚要有动作,忽然想起昨夜的情形,赶紧又往被窝里缩了缩,抬头看到独孤楼上扬的唇角。
      他很少笑得如此柔和,但我见了,却莫名觉得熟悉,也有那么片刻,很安心。

      独孤楼抬手轻轻蹭了下我的脸,说:“好了就赶紧起来吃饭,我快饿死了,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独孤楼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后面跟着亲兵端着饭菜一块进来,其中一个就是陆然,我刚洗漱好,本来我觉得气氛很好,可一见着陆然,顿时觉得帐篷内的气压有些低,人立刻回到惯常的紧绷状态。
      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袖口,药包还在。

      陆然正压低声音和独孤楼说着什么,独孤楼嘴角微微起了笑意,和刚才的笑容截然不同,有些冷意。陆然说完,他又跟着陆然往外走去。
      我深呼一口气,将药倒进一只碗里,然后在里面盛了碗粥,放在一边,准备给独孤楼,接着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粥是小米粥,里面放了好些食材,我吃不出来,不过味道真不算好。能在这里吃到小米粥,独孤楼是花了心思的。我抿了一口,心中五味杂陈。

      独孤楼进来后,见我已经吃上了,笑着问我:“好吃么?”
      “味道有些怪,你尝尝看,我吃不出里面加了什么。”
      他看了面前的粥一眼,没有想要吃它的样子,反而伸手拿了个馒头,在那掰着吃。
      我暗道糟糕,是我考虑得不周全,这个粥本来就是为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准备的,我刚才应该将药在馒头上也抹一点的。
      正懊恼,独孤楼忽然笑了,“张口。”
      我不知道他要干嘛,但还是乖乖地张了口,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好样的,我竟然他给耍了,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默默地将嘴合上,嘴没合拢,嘴里多了一块馒头。
      独孤楼哈哈大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我真不晓得该说他什么好。冷酷的时候像地狱里的修罗,脆弱的时候像失群的羔羊,偶尔还会如此孩子气……我真的真的无法掌控他多变的个性。

      馒头其实比粥好吃,很爽口,我吃完又伸手拿了一个,有点像礼尚往来,我很赏脸地吃了馒头,他也很给面子地大口喝了一口我盛的粥。
      “有红枣。”
      “这不用你说,还有山药和当归,这个不会是益母草吧?就差放人参了,你这请的哪里的蒙古大夫?”
      独孤楼笑着又摸了摸我的脑门,“昨日就是这个…大夫拿人参给你吊的气。”
      我“吓”了一声,“幸亏我活过来了,不然真让他给治死。”
      独孤楼呵呵一笑,又喝了两口粥,抬头说:“不喜欢吃就不吃了吧。”说着过来将我面前的碗推开。
      我忙拦住他,“也没有很讨厌。我老是生病,是抵抗力差的缘故,是该补点气血。”

      我说完觉得,他大概没听明白什么是“抵抗力”,正琢磨着要不要给他解释一下,却忽然觉得胃疼。属于那种绞疼,就片刻的功夫,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我心里猛地一咯噔,抬头见独孤楼面色也很难看。
      他直直地坐着,没有任何动静,而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地幽深,显出一股幽凉来。
      我只手撑在桌面上,大概是太疼了,脑袋异常地清醒。
      我中毒了,是我自己下的药。
      就在独孤楼向我嘴里塞馒头的当口,我和他的粥碗被调了包。他的速度太快,我没有看着。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便是。
      谁让我把整包药都倒进去的?

      我无话可说,只拼命按着肚子,不停地抽冷气。我觉得此刻就像是在乘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里挣扎,前途一片茫然。
      独孤楼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很可笑的感觉,我看着他,竟开始庆幸,幸亏中毒的是我,而不是他。
      如果这真的是一剂死药,我没有害死他。
      我想起陆然的愤恨,觉着这是一剂死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独孤楼,你大概不知道,我其实不是慕苍苍,慕苍苍已经死了,被慕非杀了,我只是个替身。真正的慕苍苍是爱你的,她为你感到难过,她是因为你才和慕非起争执,然后被慕非误杀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我现在这样。
      独孤楼在我的视线里分裂成很多个,我拼命睁着眼,才勉强看到他的脸,因震惊而扭曲的脸。
      我冲他笑了下,“不过,你肯定不爱她,或者,你最爱的,肯定不是她。”
      “住口。”独孤楼猛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伸手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一不小心,整个人失重地栽倒在地上。我看着他,将话说完:“你所珍视的,只是曾经的美好。我真的替慕苍苍感到庆幸,如今死在你手上的不是她。”
      电视上总有这样的镜头:话说完断气。我不晓得我有没有死,反正我的最后一句话已经用尽了我所有的气力。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独孤楼在说:“你不要死,你先不要死,我知道你就是苍苍,苍苍……”
      在听到“你先不要死”时,我真的很想笑,也不晓得我有没有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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