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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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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久了之后,思亭遇到最多人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去过这么多地方,最喜欢哪里?以前,她会老实地回答:各地有各地的好。可是现在,真的走了千山万水之后,才明白过来,去哪里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十年前却不曾懂得。
如果要给最爱的城市排名,伦敦绝对挤不进窦思亭的前三名。
哪怕这里有厚重的文化气息,夺目的金发碧眼,自然清新的空气……可一切的美好和糟糕的天气一比,立刻变得无关紧要——更不要提在英国工会可怕的力量下,催生出的家常便饭一般的罢工潮。
这是一个来稍微走两步就想离开的城市,不像法兰克福或者阿姆斯特丹,懒洋洋的阳光能让人萌出生根发芽的幻觉来。
当然,伦敦也有它的好。比如对她的同事们来说,这里周边有取之不尽的旅游资源:与那个为美人弃江山的国王同名的皇室行宫;因早逝诗人缱绻的诗句而为人熟知的大学校园;以及周围林林总总各具特色的小郡。落地的第二天,同事们已经互相邀约结伴,往四面八方散去。
窦思亭虽然落了单,但并不代表没有地方可去。
每次来伦敦,她都喜欢往泰晤士河边转转。那里沿岸有著名的风景区和各色建筑,是可以不拘泥于天气又值得一走的地方。
今天的天气实在太典型不过了,又冷又湿,可是丝毫没有妨碍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前,人头攒动排队等着买票入场的游客们的热情。
再美的地方,人一多就无可避免地显得俗气;还好,这里不是她今天的目的地。
她往大教堂西侧的一个小小教堂走去,那是她每次来伦敦的必到之所。这里没有眩目的建筑结构或者瑰丽的装饰,那是一个还原了教堂本质的地方:安静,朴实。
思亭不是基督徒,但每次来到这里,都能感受到一种庄严和慈爱。无论是进门处永远点着的长短不一的白蜡烛,或者烛台旁的祝愿本里,那些朴素感人的话语,还是教堂内壁上线条简洁但充满力量的壁画,都能带给她温暖的力量。每次她来,都会静静地跪在最后一排的脚凳上,在十字架下圣母温柔的目光中获得安慰。
在这里,她可以肆意回忆,那些欢笑和争吵,那些泪水与拥抱,那些被年轻和骄傲灼烧殆尽的情怀,那些不懂得慈悲的残酷青春……那些吻和那个人。
她只是回忆,却并不感伤。
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再舍不得,余下的路还是一样要走。
起来的时候,小腿微微有些发麻。窦思亭站到壁画跟前去,那是她看熟了的一幅:一个青年男人徒手击杀雄狮。那男人有着刚毅的面孔,健硕的体形,站在猛兽前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凌厉之风。
思亭一直不明白,为何在教堂这样安详的地方,会有这样暴戾的图画。
她怔怔地看着画作,还是找不到头绪。正发愣间,身边响起一声低低的,“嗨”。
思亭循声回头,竟然见到秦越负手而立。
这个世界果然是太小了一些。
“画上的这个人,名字叫参孙……”打完招呼后,秦越并没有继续寒暄,而是专注地看向那幅画,并且自顾自介绍起来。
“他是犹太人的士师,天生神力。曾经用一块未乾的驴腮骨,击杀一千个敌人。”
窦思亭收回诧异的目光,面对壁画安静地聆听。
“可惜,他沉迷情欲,将自己的命门——头发,告诉了敌人派来迷惑他的女人,最终被人擒住,削发挖眼,折磨致死。”
思亭动容,她没有想到这样英气勃发的面孔后竟然是那样悲惨的结局。
“他的启示,是……红颜祸水?”
秦越转过脸来,清隽的双眸里带了点寒意,“所有祸水的根源,其实都是男人的软弱。”
“所以,你的结论是,不要相信女人?”
“不,”秦越的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我的结论是,只相信你爱的女人,哪怕最后万劫不复。”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在这样一个静谧的空间,他的眼神和他的语气,却让思亭觉得有一种暧昧的气味在发酵。他们才认识不过短短的一个星期,可和他的几次交锋,总会令人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思亭忙偏头避过他的目光,故作镇定地问:“你是基督徒?”
秦越摇了摇头,“我是军人,宗教不是我的信仰。”
她本来想问,那你的信仰是什么。可是想到他的危险性,窦思亭生生将这半句话吞下了肚。
和这个人相处,沉默和拒绝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可没想到秦越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只信仰忠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怎样加强语气,仿佛在说的是一句最平常不过的话,可是愈是安静愈是有力量。
思亭忍不住侧脸而望,不禁觉得身旁的男人和画中人有着某种神似,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充满能力,而唯一不同的,是身边伫立的这个人,更加冷静,也因而更加的深不可测。
“我饿了。”秦越忽然说,“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思,而是不容置喙地丢给她一个“跟着来”的眼神,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前面。
窦思亭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他带她来到一间怀旧风格的餐厅,天花很高,贴着巨大的染色玻璃,吧台上放着一把旧式的铜制风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他和侍应交谈的时候,说得一口漂亮的牛津音。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听。”思亭由衷地说。
“谢谢。”他莞尔一笑,“小时候母亲逼出来的结果。”
他说“母亲”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分外柔和,思亭不由想起关于他的那些评论来,他的母亲也是他的光环之一。
“听说你会很多乐器?”她挑一个比较安全的问题来填补冷场。
“学过不少,但水平都不怎么样。”秦越自嘲式的微笑,“我在音乐方面没有什么天赋。不像我哥哥,他的双簧管堪称一绝。”
“你哥也是军人?”思亭卷了一叉子意粉送入口中问。
“不,”秦越顿了一顿,“他是科学家,”他又补充道,“专业领域是地质科研。”
思亭“哦”了一声,没怎么在意,继续埋头专心对付她的烤肋骨。
刚才真不该点这个的,费了半天力气才割下来这么一点点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饱肚子。
思亭撅着嘴,赌气地放下刀叉,活动一下酸疼的食指关节。
“我来吧。”秦越忍着笑,把思亭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她不知道,刚才她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人。
“不用了……”想抗议的时候已经晚了,秦越拿过了她的刀叉,微微一笑,开始在盘子上比划起来。
思亭局促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的手洁白修长,丝毫没有武相,手指灵巧而有力,明明是需要花上些力气的活儿,刀叉却没在盘子上发出一点声响。
安全和危险是多么矛盾的一对形容词,可在这个人身上却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了一起。
不一会儿,秦越把分离得干干净净的肋条重新摆到思亭面前。
他极自然地在餐布上擦了擦手,“好了,吃吧。”
窦思亭有些讪讪的。她早就领教过他凌厉的气场,可是没想到他另有一种潜移默化的能力,正在逐渐影响她的情绪。
秦越已经用完餐,正不紧不慢地喝着矿泉水。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些活儿我是干惯了的。”
“呃?”思亭抬眼,却又一次在毫无防备下,一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
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似两汪深潭,里头像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涌出来。
“我的意思是,我切东西很有一手。”秦越单手支着桌子,用两根指头微微托着下巴说。
窦思亭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是这样,我家里有一个小孩,她每次吃饭遇到难啃的东西,总是我帮她切开。”他说着作了一个切东西的手势。
思亭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忽然转念一想,他的潜台词难道是,她像个孩子?
于是她转而疑惑地看他,秦越会错意,赶忙解释:“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是我的小侄女。”
见思亭没什么反应,他干脆翻出手机里的照片,送到她跟前。
照片里,是一个短头发圆脸蛋胖胖的小女孩,眼睛眯起来,正咧着嘴笑。
“很可爱。”思亭微笑着说。
“人家都说我侄女和我长得很像。”秦越有些得意地收起手机。
像?思亭差点呛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那粉嘟嘟的小肉团有哪里像了?
“她一定是父母掌心里的珍珠。”她说。
秦越的脸色黯了下去,他用低沉地语调说:“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四个月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思亭唏嘘,这是今天听到的第二个悲伤的故事,幸福果然和什么都没有关系。
吃完饭离开餐厅的时候,外面有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两个人都没有带伞,只好在屋檐下稍站一会儿。
此时的路上没什么人,巨大的阔叶树下,偶尔有一只松鼠在草地上匆匆跑过,一转眼窜上了树梢,又不见了。
雨渐渐大了起来,思亭往后缩了缩,手臂不小心碰到了秦越的,
“对不……”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突然怔住了,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突发事件在眼前发生,刹那间夺走了她的心神。
窦思亭呆呆地站着,大眼睛中的光芒聚集在一处,射向对面街角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颀长挺拔。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打着米色格纹的大雨伞,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走了没几步路就从容地收起伞,上了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
他只给了她不到5秒钟的辨识时间,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哪怕隔着朦胧的水雾和几千个日夜的时光。
他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褪去了年少青涩,五官仿佛又深邃了些,表情看不清楚,想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跋扈。可是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那辆车。换作以前的言以辰,是绝不可能坐这样老气横秋的车子的。
可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凯迪拉克缓缓驶离视野,可窦思亭还是舍不得收回目光。她知道他有一个研发团队在欧洲,也曾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仓促,而真实。
她恍惚的神色被一旁的秦越捕捉地清清楚楚。
当他循着她失神的目光而去的时候,只看见一辆黑色汽车渐行渐远,那也许是一辆好车,但绝不会是使她失魂落魄的原因。
他动了动嘴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