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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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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陆最近很发愁,因为自皇后生病以来,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了。
本来,当初来陪伴太子,是个美差。因他机灵,又是郑常侍的干儿子,皇后看重他,太子也喜欢他,小小年纪就成了太子身边第一个离不得的人,锦绣前程指日可待。如今,却变成苦差了。
这些天,因皇后家人获罪,宫中本来就人心惶惶,偏皇后又小产,最近更是病入膏肓,皇帝虽常命人问候,却不曾亲自来探病,大异寻常,圣意难明,蓬莱宫几乎乱了套。
太子年幼不懂事,总吵着要见皇帝,见面之后又总是哭哭啼啼,求皇帝救皇后,皇帝虽爱他,拿出千万分的耐心哄他,但久而久之,难免心烦,加之国事危急,叫众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因为皇帝心烦,郑越便会难当差,于是每见他领太子过去,郑越便脸色难看,少不得私下里责骂他;若不带太子去,他又哭闹不休。他是伺候太子的人,太子哭闹,便是他当差不利,少不得又挨骂。真是左右为难。
上次被清河公主责骂了一通,他虽然心中不服,总算也有好处。自清河公主走后,太子便不再哭闹,每日斋戒沐浴,安静守礼。他心道,这位清河公主倒真是个会哄人的,三言两语便劝得太子乖乖听话。说来也是怪事,原以为清河公主与陈王应不喜欢太子才是,谁知她竟与太子极投缘。上次游湖让出红鸟,还当她是巴结奉承,此时皇后难以自保,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清河公主却肯为太子出头,唯恐他受委屈,倒叫人猜不透了。观她上次与太子相处之情形,称得上情真意切四个字,莫非真是血浓于水,骨肉情深?
郑陆摇摇头,懒得再多想。不论如何,清河公主这个办法倒是极好。虽然皇后曾明令不得再带太子去拜神,但此时皇后病重,谁还管这些小事?偷偷带太子去,只要不出纰漏,倒也无妨。他还打算若是此次拜神不灵,他也学清河公主,就说是斋戒沐浴三天太少,依旧不恭,需更多时日,神明方感诚意。唉,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三日后,太子斋戒沐浴毕,果然令郑陆带他去拜神。郑陆本欲带他去三清殿,因胡方士每每开鼎取丹前,皆会先在三清殿酬神。谁知太子竟不愿往,执意要去上次去过的兰芝殿。
郑陆想,三清殿常有人在,虽目前皇后病重,到底他是违命行事,让人撞见了总归不好,兰芝殿常年无人,极为清静,倒更合适。他也知太子必是因为上次红鸟之事,误以为兰芝殿灵验,但此时不变戳破,依他便是。
因要瞒人耳目,郑陆便只挑了三四个平时嘴紧的小宦官跟着,于黄昏后偷偷带太子前往。
此时已入隆冬,夜风吹过湖边梧桐林,发出阵阵尖利的啸声,似人在幽幽哭泣。灯笼昏黄的光照见地面的枯枝败叶,半埋在残雪中,这番萧瑟之象,令郑陆也开始心情沉重。
好不容易扶着太子走到兰芝殿前,郑陆举起灯笼四下打量,只见神殿高檐之下,蛛网层层。风卷着枯枝败叶四处飘散,到了此处,为神殿所挡,便都积在殿前的台阶上,比上次见到似乎更加破败了。
他想起此间供奉的乃是投水而死之人,又想起曾见过在水里捞上来的尸体的模样,肿胀发臭,眼睛突出,因被鱼啄食而肢体残破,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害怕起来。他拉着太子道:“殿下,今日天晚了,不如作罢,改日再来吧?”
太子疑道:“不是你说白天怕人看见,晚上才好过来么?”
郑陆语塞,仔细权衡了一番,无奈道:“那么太子便在此祭拜吧。”
太子摇头道:“此地太远,神君岂能听到我心中默祷之语?须近前才灵验。”说罢执意走上台阶,令郑陆等人阶下静候。
郑陆着实心跳得厉害,哪里肯依?苦劝了一番,太子不耐烦道:“你又不听吩咐了,莫非真要我请大长秋处置你,你才肯安分?”
郑陆无奈,只能跪下谢罪道:“太子定要如此,奴才们自当遵命。只是太子无论如何请答应奴才一件事,万不可再像上次那般,钻入殿中。此时天暗不能视物,若太子磕碰着,奴才担当不起。”
太子一心想要赶紧求得仙丹,为皇后治病,哪里耐烦同他啰嗦?因命人脱下外面罩着的狐皮大氅,轻轻点头道:“我依你便是。你们快下去,站远些,休要打扰我。”
郑陆听了这话,虽然不放心,也只能从命。正要领众人下去,忽闻殿中有轻微响动。他吓得心漏跳一拍,呆立片刻,才壮着胆子拉着太子向后退了几步,令一个小宦官打着灯笼绕到神殿左侧,从上次发现的那个墙洞向内窥视。
片刻后,那小宦官回来回禀道:“殿中并无异状。”他这才半放下心来,亲自走上前去,趴在洞口往里看。只见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满地黄叶,风吹过时便在地上翻腾,果然并无可疑之处。他想,或许刚才是风吹树叶擦过地板的声音。他竟然差点被这点声音吓瘫住,传出去岂不是笑话?
于是他对太子行了个礼,留了一个灯笼在廊上,便领着几个小宦官退下。
太子见他们几人都已在台阶下远远站定,忽然跑到墙洞前,迅速钻了进去。
郑陆等人大惊,便要跑过去。岂料未至阶下,便闻太子一生凄厉的叫唤:“啊!”在这暗夜之中,这声叫唤分外吓人,郑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上了台阶,又闻惨叫声不绝于耳!
郑陆一面向洞口奔,一面大声叫道:“太子!太子!快出来!出来!”
岂料伴随着他的叫声,一物忽地从洞中窜出,只见两点淡绿色的光一闪,便从他身前越过。闻得三两下枯枝响动,再去看时,早已消失无踪。
他颤抖着手勉强拿起灯笼,趴在洞口朝里看,只见太子仰躺在地上,洁白的衣衫上血迹斑斑。他来不及发一声,便吓得昏死过去。
蓬莱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自皇后病重以来,皇帝头一次驾幸蓬莱宫,偏是为了太子遭遇横祸。
皇后小产后失于调养,流血不止,又高热不褪,御医们这些天已百般委婉,战战兢兢地暗示过皇帝了。故而对于即将来临的噩耗,皇帝虽然心如刀割,还是能接受的。
饶是如此,乍见皇后的模样,他还是惊得倒退了一步。
昔日如花美眷,如今只剩一副枯枝一般的残躯。脸是苍白的,连嘴唇都是白的,干枯裂开,原先黑缎子一般的头发,如今也失去光泽,变得如枯草一般。皇帝抓起她一只手,那陌生的触感叫他心惊。他记得这只手光滑柔软,拂在身上就像丝绸划过一样,如今,却干枯僵硬,如同鸟爪。
她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他也突然觉得她很陌生,而一个月前,他们还发誓要生生世世,此情不移。
太子被畜类攻击,脖子和手上有多处咬伤,还有几处抓伤,有一处抓在面颊,若再往上一些,便要伤了眼睛了。好在冬天衣服厚,伤势并不致命,只是受惊过度,发起热来。御医们为他包扎过,又煎了退热的药送服,想必不日便可康复。只是
只是领太子去兰芝殿的奴才着实可恶。那为首的郑陆已畏罪自尽,其余四人皆杖毙。但是皇帝心中却疑云重重。
据太子跟前的人说,清河公主曾与太子戏言求仙药可救皇后。太子又恰好拜神遇险,让人不得不疑。只是伤太子的是只畜生,已跑了,也无从追捕。她又不曾明言让太子何时去何处拜神,莫非真是无心之言?
清河公主幼时,也曾是听话又懂事的一个好孩子啊,难道如今真会变得那般歹毒吗?
皇帝不忍心再往下细想。
他这般心思,这种天家骨肉相残的丑闻,也不便轻易向人说,只能暗中使人盯着清河公主的一举一动,又下令皇后与太子静养,不许任何人探视。
过了几日,据回报称,清河公主并无异状,也曾去蓬莱宫探病,听闻陛下不许人探视,略问了几句皇后与太子的病情,便离开了。
皇帝心中一动,问道:“她问了什么?”
“公主略问了问皇后病势可有好转,又问了太子伤势如何,伤在何处,如今吃什么药,便走了。”
皇帝沉吟道:“陈王不曾与她同去么?”
“公主说,陈王因贪玩着了凉,已病了好些时日了,怕过了病气到蓬莱宫,故而一向不曾亲自来探病,请皇后与太子多担待,还让蓬莱宫的奴才替她和陈王给皇后和太子带个好呢。”
“陈王病了?”
“是。陈王自入冬以来,便一直病着。最初体热咳嗽,如今吃了御医的药,已退了热,只是咳嗽总不见大好。”
皇帝越听越觉得烦躁。他如今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答案。心中有一个念头隐隐浮出,又强压下去。他来回踱了几步,越发觉得心烦意乱,头也隐隐开始作痛。他令人取来丹药,服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片刻后,便觉得神清气爽,似飘于云上一般,连头疼似乎也模糊了。忽闻殿外有喧闹声,扰了他的神仙美梦,他怒吼道:“谁在殿外喧哗?!”
郑越跌跌撞撞地进门,面色惨白地跪下,带着哭腔道:“陛下,皇后。。。皇后崩了!”
轰然巨响,天边划过一道闪电,就像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从那里面纷纷扬扬撒下许多柳絮一般的东西来。
他忽然想起那年上巳节,他与皇后——那时还是王昭义,出宫踏青,柳絮如雪随风扬,春花烂漫,争奇斗艳。与她共浴后祭祀高禖神,俩人曾在殿中发愿,“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哈哈哈哈,”他昂首大笑,因刚服了药,连哀痛都不太真切,眼泪却实实在在地顺着面颊淌下。他笑得跌坐在地上,心中想道,果然是到了分别之时了。
因为皇后崩,宫中为国丧忙得团团转。这时候,太子忽然又有了新症状,胳膊,手,和头上都出现一些小肿块。最初,御医们以为是不小心被虫咬的,可是竟然越来越多,耳朵附近也开始肿胀。这且不说,颈部又开始溃烂,脓水流入尚未痊愈的伤口,看着更叫人害怕。
皇帝伤心之余,还要为太子担心。为太子担心之余,还要操心国事。前两天那场雷暴雪纷纷扬扬下了这几日,不仅覆盖了丽都,整个北方几乎都被茫茫大雪湮没。好处是敌军因大雪过膝难以行走,暂时受阻,我军可缓一口气。坏处是黄河冻住了,若前面防线突破,敌军过了黄河,丽都就危险了。故而夏侯望上奏,一定要赶紧增兵,趁敌军此刻没了速度的优势,收回失地。
谁知正在此生死存亡之刻,竟又传来丁川斩杀夏使,已然反了的消息!不出几日,又因连番征兵征粮,百姓不堪其苦,凉州,荆州,均已有乱民起事,占山为王,官兵剿之不尽,已减成气候。
焦头烂额四个字,不足以形容眼下的情景。皇帝每日看各地的奏报,越看越觉得心浮气躁。忽一日,觉得肩上剧痛,他伸手一摸,竟有个大包。他忙令人抬来一面大铜镜放在背后,又令人举一面铜镜在面前,仔细察看。只见肩头上好大一个痈疽,又红又肿。
郑越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即刻便传御医前来?”
皇帝皱眉道:“传!”
御医淳于策见到皇帝的时候,吓了一跳。短短几日,皇帝的面容越发苍白了,可是却似全然不畏严寒,在这样的大雪天,仅着单衣,越发显得消瘦。
他看了皇帝的痈疽,与另外几名御医商议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面有难色地对皇帝说:“陛下此症,乃阳火过剩所致,只需服用败阳火的汤药调理即可。只是。。。”他字斟句酌地说道:“臣闻陛下常服仙丹养生,臣怕药性相冲,故而。。。故而。。。请陛下暂停服丹,待调理好了再。。。”
他越说越小声,皇帝越听越不耐烦。那仙丹是他近日完全离不得的宝贝,若非每隔两个时辰便服一次,他岂能克制着头疼处理这些乱麻一般的国务?于是斥道:“没用的废物!一个痈疽也须许多时日医治!”想了想,挥手对他们说道:“都滚出去!滚出去!”
淳于策磕了个头,迟疑了片刻,与同僚们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便出了长安殿的大门。他仰望苍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既然皇帝笃信巫术,不信他们这些御医,也唯有自保了。只是如今太子形势不妙,万一哪天有个三长两短,皇帝震怒之下,作为御医,要自保也难啊。。。
正想到太子,便忽然见到蓬莱宫中的李常侍迎面急急走来,淳于策拉住他问道:“李常侍,何故如此匆忙?”
李常侍跺了跺脚,痛心疾首道:“太子薨逝了!”
淳于策紧紧拉住他的手,几乎把他拉了一个趔趄,不敢相信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李常侍泣道:“太子方才突然浑身痉挛,将自己的脖子都抓破了。眼下已经。。。宾天了!”
他们说话之处离长安殿不远,加之因激动,声音颇高,皇帝已然在殿中听到,不顾仪态地起身追到殿门外,问道:“你们说,你们说太子如何了?”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皇帝冲到李常侍面前,对他拳打脚踢,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说呀,太子如今究竟如何?”
李常侍趴在地上,壮着胆子哭道:“陛下,太子宾天了!请陛下节哀,千万保重龙体!”
忽然觉得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流到他颈间,他抬头一看,皇帝嘴角上全是血,滴滴答答,随着摇晃的身子四溅。伴随着他的惊呼声,皇帝脑子嗡的一声,似炸开了一般,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