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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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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宫中已是乱作一团。宫女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端出一盆盆血水。各自惨白着脸,交换一个惊惶的眼色,便又匆匆低下头,一语不发地继续做事。
王氏全家下狱的消息传进来,皇后一听便发了急,不顾一切地要去找皇帝求情。情绪激动,终致小产。
此刻她煞白的脸上有一种死亡一般的静谧。自王世南降敌以来,她还从未安静过。这么多天,大概终于累了。
皇帝站在她寝殿外,隔着纱帐远远地望了一眼,见宫女们打起帐子,知道她们以为自己想见皇后,便轻轻摆了摆手,又呆呆地站了许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几乎看不出他的背已有些佝偻。
十日后,在满朝大臣的强烈要求下,王氏一家被腰斩于市,无人为之收尸。行刑之时,百姓额手相庆。更有甚者,以石块击之。皇后的母亲刘氏,被腰斩之后犹未断气,拖着半截残躯,向前爬了约有丈余,双目圆瞪,张嘴似乎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最后使尽全力干嚎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才终于死去。
是夜,皇后噩梦连连,身体高热不退。
而此时,夏侯望匆忙领三万人马已与敌军短兵相接,战况正紧。
皇帝夙夜不能眠,一面等前方随时传过来的战报,一面等南方调集的兵马和粮食的消息。是以当郑越见缝插针地报告皇后生病的消息时,他只是略顿了顿,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被大军的最新战报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直到黎明,侍立在一旁的郑越都已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时,才听他轻轻问道:“皇后病势,十分严重么?”语气中竟有极力掩饰的惧意。
郑越瞬间清醒,答道:“皇后梦魇,高热不退。御医们正全力救治,皇后洪福齐天,不日必能痊愈。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皇帝往上勾了勾嘴角,虽然笑着,却难掩悲伤之色。他轻轻说道:“她必然恨透了朕。”又重重地一拳捶在自己额头上,悲怆地重复道:“恨透了朕!朕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她!”说到这里,忽感一阵剧烈头疼袭来,他痛苦地抱着头,叫道:“药!”
郑越会意,赶紧命人取来金丹,服侍皇帝服下。
片刻之后,皇帝便觉得头疼渐消。这些日子,头疼之症发作得越发频繁和剧烈了。幸而有胡方士的仙丹,方可撑过来。他想,等忙完这一阵子,定要好好赏赐胡方士。
想起胡方士,便又想起皇后的种种好处,两人以前恩爱之态,胸中意绪翻腾,便要按捺不住,立刻去见她。立起身来,忽又想到自己如今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更想起国事烦忧,一番挣扎,终又颓然坐下。
皇后患病,各宫嫔妃和皇子皇女自当探病。若在往日,蓬莱宫中必然断不了借机献殷勤之人,可是如今,却都避瘟神一般,匆匆来一趟便借故离开。
王皇后倒也不介意,因为她如今已病得神智不清,唯有见到太子虞颖的时候,才会有片刻清醒。
清和公主看着她躺在病床上,苍白如死人一般的脸,偏因高热而在两腮有病态的红,偶然睁开眼,眼珠亮得吓人,看起来倒是有一种妖异的美。
来自死国的美。
虽然李婕妤与宫女们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还是断断续续听到:“流血。。。每天要换好几次褥子。。。”
她假装欣赏屋内摆设,低头微微一笑。
蓬莱宫中柱子皆为黑色,地上皆铺云石。
她想起当年母亲在世之时,并非如此。
那时陈皇后病重,也是如王氏这般卧在床上,脸色苍白,终日神情萎靡。清河公主已有十岁,略微懂事了,因母亲生病,便不爱出门,一心留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解闷。可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也无法拂去母亲眉间那一抹哀愁。
直到有一天,许久未见的父亲亲临,母亲眼中忽然闪烁出久违的神采,命人尽量为她收拾打扮了一番,才敢与父亲见面。
可是未说上几句话,王氏便来探病。她一来,母亲的笑容便突然干涸了。
那时,她是那样的艳光四射,鲜活妩媚,像一朵怒放的鲜花,越发把病床上苍白而憔悴的母亲衬成干枯的树枝一般。
父亲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便说她体弱,命她躺下好生休息,却去与王氏窃窃私语。
那时她站在母亲床前,听到王氏虽极力压抑,还是有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过来。也不知父亲与她说了什么。只有一次,他们偶然不小心,便有只言片语穿进她的耳朵。
“蓬莱乃是仙境,若将柱子都漆成黑色,地上铺上云石,晚上秉烛夜游,才像是云上行走一般。”
“你若喜欢,将来。。。便这么办。”
王氏会心一笑,无限娇媚。
清河公主的心却如坠入冰窟窿一般。她不敢看母亲,惟在心中默祷她此时已睡着。
“啪”的一声脆响,将清河公主从往事中惊醒。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宫女欲给皇后喂药,皇后不肯喝,将碗砸了。
虽然皇后目前已神智不清,宫中服侍的奴才们还是依足了规矩,都跪下相劝,即使他们明白,无论他们说什么,皇后也听不懂。
清河公主趁乱溜出来,信步走到小花园。
这是皇后独享的花园。她自幼在此度过了不少美好时光。花丛中的秋千架,假山上的小洞窟,都有她的回忆。
她随便闲逛着,忽然听到假山后有哭声。她轻手轻脚地绕过去,只见太子虞颖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对面急得团团转的小宦官,她认得是上次跟着虞颖游湖的,叫郑陆。
只听他说道:“小祖宗!您都哭一个时辰了!我求您别哭了!”
清河公主走过去,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谁是你祖宗?”
郑陆见到清河公主,愣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跪下道:“奴才失言,请太子责罚!”
清河公主冷笑道:“你这般不知高低的狗奴才,自然是要责罚的。”又对周围伺候太子的宦官和宫女们说:“他如此欺辱幼主,你们都是死人么?怎敢由着他放肆!或者你们平时也是这般对待太子,也未可知!”
一面说着,便命跟着自己的宫女去唤皇后宫中大长秋过来。
众人怎肯让她去唤大长秋,吓得齐齐跪下,连连求饶。
虞颖这时早已看呆了,也忘了哭,站起来怯怯地拉她的手,说道:“大秭,饶了他们吧。”
清河公主冷冷扫视了一遍跪了一地的奴才,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太子,如今皇后病重,这些人便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一味施恩,他们只当你好欺负,以后便更放肆了!”
太子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因刚哭过,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映着他雪白的脸蛋,看着叫人分外心疼。
她的心如被钝器击中,一时之间有些模模糊糊的痛,渐渐弥漫开来。于是她调开目光,待心情平复后才弯下腰,以丝帕轻柔地为虞颖逝去眼角泪痕,说道:“你既然求情,那便暂且绕了他们,以后再敢对你不敬,数罪并罚。”
郑陆等人松了一口气,自是千恩万谢。
清河公主且不理他们,牵了虞颖的手,边走边问道:“适才为何哭泣?”
虞颖本已忘了,此时经她提醒,又伤心起来,抽泣道:“我要他带我去见父皇,他不肯,说父皇不愿见我。大秭,父皇真的不要我和母后了吗?”
“怎么会?”清河公主赶紧蹲下为他拭泪,柔声安慰道:“你是父皇的心头肉,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怎会不要你?”又回头对郑陆严厉地斥道:“大胆奴才!竟敢离间陛下和太子的父子亲情!谁给你的胆子!”
郑陆听到这个罪名,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辩解道:“奴才不敢。方才太子命奴才带他去求见陛下,因上午已经去过一次了,陛下忙于国务,不见太子。下午,太子又要去。这几天来,天天如此,见到陛下,便哭闹着求陛下救皇后。奴才怕再去求见,徒惹陛下厌烦,是以想劝阻太子,并不敢挑拨离间,请公主明察!”
清河公主冷笑道:“陛下见不见太子与你有何相干?陛下是否厌烦,岂是你这奴才所能揣度?似你这般妄测圣意,便是死罪!你不过是伺候太子的奴才,太子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怎敢因太子不听劝阻,便自作主张,断绝太子求见陛下的讯息!你若是只为躲懒,虽然可恶,还可饶赦,若另有所图,便该立即打死!”
郑陆吓得面如土色,一面磕头求饶,一面膝行至太子面前,抱住他的腿哭道:“太子救救奴才!奴才素日伺候太子,对太子的一片忠心,太子不是不知!今日一时糊涂,对太子不敬,求太子饶恕!”
虞颖见他涕泪齐下,虽恨他不肯听话,想起他往日的好处,终究有些不忍,便昂首轻摇清河公主手,哀求道:“大秭,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再不敢了!”
郑陆赶紧向清河公主叩首道:“求公主饶赦!奴才以后伺候太子,定当竭尽全力,再不敢像今日这般躲懒了!”
清河公主冷笑道:“果然能做到才好!”
说罢,又执虞颖手,柔声问道:“你为何想见父皇?”
这又惹起虞颖的伤心事,他抽抽噎噎地说道:“母后病了,我想让父皇来救母后!母后以前说过,父皇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能决定所有人生死!我想让母后好好活,我不要她离开我!”
清河公主轻笑道:“父皇能决定人之生死,但不能决定谁该生病,谁该康健。故而家中有病人,向来都是求神明保佑的,你何曾见到求皇帝保佑的?”
虞颖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
“你不见父皇头疼,每每令方士向神明求药医治?”
这事他偶然听父母谈起过。有好几次皇帝头疼,皇后便令人取一颗大金丹来,他有一次见金丹颜色可爱,也闹着要吃。皇后便说:“这是仙药。父皇头疼,神明赐给父皇治病的。你不要胡闹。”
想到这里,他便问道:“如何向神明求药?”
清河公主迟疑了片刻,笑道:“我也不十分清楚。想来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说孝感天地,其意无非是只要诚心诚意求神,神明便会受感动,助人达成心愿。”
虞颖听到前半段,并不十分懂,可最后一句总算听懂了,又问道:“那该向哪位神明求药?”
“这。。。”清河公主沉吟道:“神明皆有灵。所以尽管到一处最灵验之所诚心祈求,必可如愿。”
虞颖侧头想了片刻,眼前忽然一亮,笑道:“我明白啦!大秭,咱们现下便去吧!”
清河公主摸着他的头笑道:“你明白什么?求神之事最是繁琐,若求小事便也罢了。若是大事,总需斋戒沐浴三日方显得慎重。还有,所求之事最忌说破,因此事前不可告知他人,求神时也只能在心中默祷。便是这样,也须神明受到感动,愿意赐药才行。不然宫中人人生病皆去求神,御医还有何用?”
虞颖似懂非懂道:“那为何父皇可以求到仙药?”
“父皇是天子,神明自然要格外看顾,岂是寻常人等可比?”
听到这里,虞颖忽然骄傲地挺起胸脯,说道:“我是太子,父皇说过,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
见他这副神气的模样,想起不久之前他还蹲在假山后哀泣,清河公主觉得滑稽,掩袖笑道:“你说的对,你是太子,大夏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和皇后,没人比你更尊贵。因此,有件事你须记住:对待身边这些奴才,你可以打,可以骂,唯独不可以求,更不可在他们面前哭。”
虞颖仰头不解地问道:“为何?”
清河公主笑道:“这些事你长大后便会明白。如今你只需记住,若这些奴才再有人敢不听话,你便去找大长秋,告知今日他们对你不敬之事。”
这次虞颖完全听懂了,仰头高兴地答道:“我记住啦!”说罢,还把脸蹭到她胳膊上,神色间满是亲昵依赖之态。清河公主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蹲下,在他粉嘟嘟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他虽有些惊异,但立刻就显出极高兴的神采,“格格”笑着,搂住她的脖子,肉嘟嘟的小嘴凑到她脸上,啄了她一下。
那触感如此柔软温暖,映着这般天真可爱的笑容,让她五脏六腑都撕裂般疼痛。她不愿再待下去,便匆匆告辞,去皇后寝殿中寻了李婕妤,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