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谣》夏枫染

24、第二十四章

　　素歌终究还是回到了皇宫。
　　当车夫驾驶着马车，慢悠悠的从朱雀门驶进去的时候，素歌拉起车帘子，仰头去看那恢弘的城门，以及城门深处那遥不可及的皇城。
　　素歌不傻，她知道这次回来意味着什么。如今李建成已经是过去的太子了，现在的东宫，是当初的秦王殿下。她当初的依靠已经没有了，而现在她也没有办法联络到陆谦，她只能暂时依靠着李世民，在这偌大长安城之中生活下去。
　　想起陆谦，素歌眉间添上一抹忧愁。她轻蹙秀眉，倚在马车窗边，陷入沉思。
　　陆谦本是李建成的人，而今李建成兵败身亡，他却不知所踪，甚至连一发信息都没有。素歌很是担心，除了陆谦，还有就是只给她留了字条的师父与师兄们，她完全不清楚他们的去向，甚至是他们的安全。
　　素歌轻咬下唇，一双秀拳紧握，身旁的杨若晴看着有些担忧。
　　车子轱辘轱辘碾过朱雀门下的青石板，朝着里头幽幽宫城慢慢驶去。城后喧闹的人声在马车进入城门之后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车轮子的声音，以及城中突然惊起的飞鸟翅膀扑哧声。
　　八月份的艳阳高悬，和煦的风刮起了车窗帘子，轻柔的拂在素歌脸上，安静温柔，像极了陆谦抚在她脸上的手。
　　马车载着素歌，悠悠驶进了东宫。
　　下了马车，素歌看着这座她曾经来过，如今却已易了主的宫殿，心中思绪复杂。
　　她站在门口审视着这座宫殿，却不曾注意到身后来了人，直到周围的人忽而惶恐的跪下高声齐呼“参见太子殿下”时，她才愕然转过身来，看着身后那位尊贵至极的人。
　　李世民今日大约是刚刚下了朝回来，穿着一身深紫大团花样的绫罗圆领澜袍，腰上系着白玉带钩，上面还挂着鱼袋，以及一个青色玉佩，下面打着红色络子，脚上是一双乌皮六合靴。墨般的长发整齐的梳起，头上还戴着墨色幞头。
　　他这一身的清秀儒雅，看起来与宫变那日甲胄红氅的凌厉肃杀却又这般不同，就连这本应是熟悉的眉眼，都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恍惚之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初初次见面，这人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极尽温柔的安抚自己的时候。
　　翩翩君子，也未必会是温润如玉的。
　　想起如今尸骨已寒的李建成，还有那她曾经十分厌恶的李元吉，素歌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了解这个人了，孰知当这人真正把自己另外一面展露出来时，她竟这般惶恐害怕，以及心底那抹自己不愿承认的厌恶。
　　素歌轻轻的，几乎是卑微的，徐徐跪了下来。
　　她跪在李世民面前，呆呆的看着地面，磕了一个头。似乎是被人抽尽了力气般，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民女……参见，皇太子殿下。”
　　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李世民温柔的握着她的双肩，将她扶了起来。让她站在他面前，上下细细打量着，语气里带了些心疼：“去了快一个月，你竟瘦了这么些，怎么在路上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素歌抬起头，眼神轻轻的落在李世民俊朗的脸庞上，接而又挪开了。她垂下头，轻声答道：“民女有好好照顾自己，只是民女思及家中师长，神思忧虑，偶有睡不好的时候，所以才瘦了些许。”
　　她这一番话，说得极尽恭敬，极尽有力，却也极尽生分。
　　“你在我跟前，不需要自称民女。”
　　“民女自知……”
　　“素歌，你抬头看着我。”
　　李世民这么一喊，素歌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他。这刚一抬头，就落入了一双锐利的眸子当中。素歌心中一惊，不由得便退了半步。
　　她这一惊，倒是让李世民收起了他的锐气。
　　他又变回了往日那个儒雅君子，伸出手去触碰素歌的脸颊，柔声说：“素歌，我知你因着你师哥与我皇兄的交情，怨恨着我逼宫一事，可是这事我没有选择，事情到了之前那样的地步，如果我不逼宫，那么如今死在战场之上的将会是我。”
　　“素歌，我有我的抱负，我也有我想要的江山。不管世人怎么说我，我也绝不会后悔当日的选择，我相信我会有一番作为，而这番作为，就必定会有人牺牲。素歌，我相信你能够明白，一条帝王之道，绝不会是一路和平的，总会有人手上沾血。”
　　素歌看着豪气顿生的李世民，有些不甘心：“那么那个人就必须是你的亲兄弟吗？”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幽幽开口：“当我随着我的父王打下这片江山的时候，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了。皇兄并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我自认我能够做得比他好，因为他心太软，心太软是做不成一代明君的，所以他才会败在我的枪下。”
　　“难道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弑兄的理由？”
　　“素歌，”李世民看着有些激动的素歌，叹了一口气：“我并不觉得我做得是对的，但我也不会后悔，如果还有一次，我依旧会坚持这个选择。”
　　素歌有些挫败的垂下肩膀，垂着眼眸不说话。
　　李世民盯了她片刻，才牵起她的手，细声哄着：“好了，何苦在这里同我争论呢，先进去再说。我早先就命人替你在东宫收拾了一间屋子，你暂时先住着，等日后搬离东宫时，我再替你好好找一间院落让你住。”
　　素歌闻言浑身一颤，抬头看着他：“暂时？”
　　看着素歌慌乱的眼神，李世民冷静的说：“素歌，我不会一直都是皇太子的。”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让素歌犹如坠入冰窟般，她怔怔的看着李世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随着李世民走了进去。她也未曾注意，李世民走在她身旁，回头对着身后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
　　侍卫了然，于是默默的将马车上的杨若晴带走了。
　　等素歌反应过来的时候，李世民只是说了一句：“我之前就说了，我不会养虎为患，只是你放心，我也答应过你，我不会杀她的。”
　　有了李世民的保证，就算素歌再不愿意，也没办法了。她心里头也是明白得很，不管是作为陆谦的师妹，还是曾与前太子有过接触还给他下过药，甚至是作为杨家的后人，都可以让李世民杀她灭口了。而她依旧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因为李世民对她的宽容罢了。
　　李世民带着她来到了来到了东宫一处较为偏远但环境却甚是优美的院落门前，素歌随意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此处临近一个小湖，湖中心还有一处水榭，湖面上舒展着大片翠绿的荷叶，以及片片荷叶之中盛开的白莲或红莲。岸边还有一排的垂柳，徐风一拂便是满树的柳枝依依，煞是好看。
　　跟着李世民走进院子，院落不大，北面是正房，东西各两处厢房。院子的角落都种着树，此时正值当午，此处却是凉风习习，吹得素歌心情好了些。
　　“喜欢吗？”
　　素歌回过头，瞧着李世民带着些许期待望着她，心里的气也消了些，柔柔的答道：“嗯，喜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素歌的回答显然让李世民很是高兴，他扭头吩咐身后的人将素歌的随身之物抬进来。素歌看着他俊逸的眉眼，心里有一团化不开的难过。她不知道这难过从何而来，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至，让她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难过，为谁难过。
　　都说人生难得糊涂，她如今有许多事依旧糊涂着，却未觉着这糊涂有多好。
　　李世民安排好事情，转过头就看见素歌呆呆的将他望着，脸上赫然是两道泪水！他吃了一惊，连忙走到素歌跟前，用手轻柔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感受着李世民留在她脸上的触感，沒由来的，陆谦每次哄她、安慰她时的脸庞忽的就闯进了她的脑海之中。她呆滞的看着李世民，在他眼中看到那熟悉的关怀时，再也忍不住了，鼻头一酸，眼泪啪嗒啪嗒的就下来了，哭得比刚才更是惨兮兮的，就连鼻涕都跟着下来了。
　　素歌突然之间的情绪崩溃把李世民吓了一跳，他手足无措的握着素歌的肩，连声问道：“你怎么了这是，有什么难过的吗？先别哭……啊不，你要么还是哭吧，好好哭一场？哎哎，你别哭得这么凶，你这到底怎么了？”
　　李世民的语无伦次终于还是让素歌破涕为笑，她一边抽搭着，一边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抹了个大花脸。
　　看她把自己抹了一脸的眼泪鼻涕，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蹲下身就给素歌擦脸。一边擦一边说：“好了好了，不哭了，痛快哭出来就会轻松一些了，瞧你把自己弄的，跟个猫儿一样。”
　　素歌低声嘟囔了一句，李世民没听清，让她大些声。
　　她直直的看着李世民，轻声说了一句：“我想我二师兄了，我想去找他。”
　　李世民手中动作一顿，素歌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表情，宫人的一句宣告让他马上起了身。
　　“禀告太子，太子妃门外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