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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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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医院值班室,高宇哲正背对着门,翻看墙上的日程安排。身后忽然传来敲门声,随后门被推开了。
“哪里不舒服?”
“有点发烧,心跳得很快。”
“还有呢?”
“总是感觉很烦躁,坐立不安。”
“这些症状出现多久了?”
“三四天。”
“最近饮食跟睡眠怎么样?”
“吃饭没什么胃口,觉也睡不安稳。”
“这些天一直这样吗?”
“嗯——不过现在好像好多了。”
“我知道了。姓名?”
“程小然。”
“年龄?”
“26。”
高宇哲正襟危坐,严肃地看着程小然道:“程小姐,你的病很严重。”
程小然一脸紧张道:“医生,到底是什么病?”
高宇哲叹了口气,扶额道:“相思病。”
程小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歪着脑袋问道:“那能治吗?”
高宇哲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日程,道:“后天我休息,我们一起去看看外婆吧。”
程小然的外婆已经70多岁了,但是身体很硬朗,她年轻时候就是养殖专业户,老了就在乡下种种菜,养养鸡鸭,自己吃够了,多余的拿到集市上去卖,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程小然一直对乡村生活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亲和感,也许是因为从小跟在外婆后面赶鸡,还偷偷拿自己碗里的食物去喂家禽。跟着外婆去摘菜,觉得无聊,就发挥“聪明才智”自己胡乱摘,被外婆一通训斥后一个人躲到角落里捏泥巴,等外婆干完活找到她时,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泥,于是又招来一顿臭骂。再后来,程小然就只能乖乖地摘几朵野花讨外婆开心。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车上,高宇哲看着后视镜里一直傻笑的程小然忍不住问道。
“太久没有去外婆家了,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干的糗事。”程小然转头回答,脸上仍然笑着。
高宇哲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柔声道:“跟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程小然上下打量着高宇哲,诡异地一笑,道:“好啊,不过我的故事很珍贵的,你要拿什么来换?”
高宇哲低头看了看自己道:“你要我拿什么?”
程小然伸出食指对着高宇哲道:“你的身体。”
“啊?”高宇哲一片错愕。
到了目的地,高宇哲终于明白,程小然的意思是要他和她一起帮外婆摘菜。外婆一个劲阻止程小然,说:“怎么能让人大城市的少爷做这种粗活呢?”程小然却说:“这点事都不会,还配做我外婆的孙女婿吗?”高宇哲看着争执不休的二人,终于主动举手要求帮忙。
“不要摘青的萝卜。”
“不是有红萝卜白萝卜跟青萝卜吗,为什么不可以摘青的?”
“可是你在菜场买到过青的白萝卜吗?”
“我不用自己去菜场啊!”
……
“为什么葱拔不起整根的?”
“天,你为什么要拔茎啊!你不知道什么叫连根拔起吗?”
“连根拔起不是会带出泥吗?”
“你不知道剥葱吗?”
“不知道。”
……
“葱拔得起来,为什么菜拔不起来?”
“因为菜比葱大啊。”
“那怎么办呢?”
“用刀割。”
“割……割哪里?”
“你让开,我演示给你看。”程小然边动手边解说,“喏,掰开外面的大叶子,看见菜心没?从这儿割。”
“为什么不要大叶子?”
“因为大叶子老。”
“那大叶子岂不是很浪费?”
“喂鸡鸭鹅。”
……
“你在干什么?”
“割芹菜啊!”
“芹菜用拔的。”
“刚刚那个菜不就是用割的,它俩不都是菜吗!”
“你跟我还都是人呢!”程小然白了他一眼,伸手轻松地一把拔起一株芹菜,笑道,“高二少爷,你话太多了。”
高宇哲目瞪口呆,闭上嘴吞了口口水,乖乖地学着她继续干活。
这时程小然瞥见栏杆外隐隐约约的身影,故意大声说道:“高二少爷,你是不是不情愿啊?”
“没有……”高宇哲小声嘟囔道。
“大点声。”
“没有!”
“那你开心吗?”
“开心。”
“大点声。”
“开心!”
程小然转身对着栏杆喊道:“外婆,我们这就回去了!”
餐桌上,程小然夹了一大筷子菜到高宇哲碗里。高宇哲立马狼吞虎咽起来,程小然看着他调侃道:“怎么样,高二少,自己摘的菜特别好吃吧?”
高宇哲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道:“是累饿的。”
程小然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高宇哲差点把饭喷出来。
外婆终于看不下去了,埋怨程小然道:“小然啊,你就别欺负阿哲了,多好的孩子,你也舍得。”
程小然刚想辩解,高宇哲却放下碗筷,抢先开了口:“外婆,小然这样对我我很高兴,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要是客客气气的,反而显得生疏。”
外婆听了露出满意的笑,随即脸色又沉下来道:“阿哲啊,小然这孩子呢,出生在乡下,虽然在城里念的书,但是十几二十年前这儿毕竟还是一个不发达的小岛,直到上大学小然才去了大城市。她呀从小吃过不少苦,没规没矩,性子又直,不像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知书达理……”
高宇哲端正了坐姿,严肃道:“外婆,你放心,小然也就在熟人面前才这么放松,她其实很知书达理,一点也不输给别人家的女孩子。况且我也不是什么旧社会的少爷,我尊重她的过去、她的兴趣爱好,不会用家里的要求去束缚小然,我会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和她一起过我们都喜欢的生活。”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外婆眼里有泪光闪动,她抓过高宇哲和程小然的手,把它们交叠在一起,“我把小然交给你,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出了门,坐上车,程小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外婆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于是把脑袋探出车窗喊道:“外婆,我会好好的,你也要保重身体,有时间我随时回来看你!”
外婆把手从脸上挪开,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进了门。
“我已经付出了身体的代价,怎么样,到你了吧?”路上,高宇哲戏谑道。
程小然仍然看着窗外不回头,闷声道:“去海边吧。”
到了海边,程小然一下脱掉鞋子,冲向沙滩,迎着海风大喊道:“我来啦!”
高宇哲默默地跟着走过来,与她比肩而立。
“我最喜欢的是大海和星空。长大以后,我去过其他地方的海,可是没有一片海比家乡的美,小时候沙滩上有很多贝壳,我每次都会捡很多回家,偷偷藏在房间的角落里,终于有一天堆不下了,就被妈妈扔掉了,那时候我哭了好几天,一看见餐桌上有贝类就会忍不住哽咽,后来爸爸受不了我吃饭老是哭,就打我,打了两回我就不哭了,但是也再没有捡过贝壳。
“刚刚在外婆家摘菜时我骂你的话都是小时候外婆骂过我的,第一次跟着外婆拔萝卜,我一口气拔了十几根青萝卜,掰了几片老菜叶,摘葱的时候把根都留在土里,乐呵呵地抱着去跟外婆邀功,外婆可生气了,心疼她的蔬菜,可又舍不得打骂我。
“外婆对我最好了,后来妈妈跟我说,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他们都去田里干活,留我一个人在屋里睡觉,中午我醒了过来,一个人在床上爬,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脸朝下闷在襁褓里,外婆进来的时候我脸都紫了。要不是外婆赶紧抱我起来给我顺气,恐怕我当时就夭折了。
“就像外婆说的,后来我到城里上学,爸爸妈妈也在城里找了工作,我只有寒暑假去外婆家待一段时间,那时我也学会了怎么帮外婆干农活而不是帮倒忙。在城里念了十二年书,我一直很乖,不逃课,不赖作业,不早恋,每周一乖乖地穿校服,努力学习,按照爸爸妈妈的意愿报了不算太远的好大学。如果你早认识我六七年,还是爱上我的话,那就真的是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了。”
程小然长呼了一口气,转身对高宇哲道:“我讲完了,虽然是交换条件,不过还是谢谢你,你一个富家公子,却愿意跟我一起干农活。”
高宇哲走到程小然跟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道:“就算没有交换条件,我也会这么做的。”
看着他眼里不容置疑的认真,程小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高宇哲深深地望着程小然的眼睛,然后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想走进你的世界。”
初春的海风还是比较冷的,两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高宇哲把程小然抱得更紧了,此刻彼此是唯一的热源。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沉默着,耳畔是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声,空气中腥咸的味道随着一阵一阵的海风飘来,世界还是按照它的规律运动着,而这两个人的时间却仿佛已经凝固了。
程小然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后,又缓缓睁开,开口道:“所以,你才去查我。”
高宇哲抱着她的手一僵,程小然轻易地脱开了他的怀抱,定定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高宇哲错愕地看着她道。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程小然淡然道,“你都知道了。”
“小然……我——”高宇哲有些慌了。
“可你却一直装作不知道。”程小然定定地看着他道。
“小然,对不起,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高宇哲愈发慌乱,手忙脚乱地解释道。
“没关系。”程小然的表情忽然松弛下来,说道,“应该的,如果我是你,被未婚妻当众逃婚,还没有任何解释,我也会这么做的。”
高宇哲诧异于她不寻常的善解人意。
“是我不对,那些事我应该亲口跟你说,而不是让你从别人口中问出来。”
“对不起,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
“是我不够坦诚在先,又怎么能怪你不信任。是我的错,我不配……”
“不是你的错。”高宇哲打断了她,回想起范子轩跟他说的话:
“小然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张易混蛋。他啊,大二上学期刚开学就跟异地恋女友分手了,后来追过两个女生没追成,直到大二下学期,遇见了小然,有天晚上他通宵把他所有社交网络里关于自己情史的东西都删了,手机通讯录、短信、通话记录之类的也都清理干净,第二天就跟人家表白去了……小然对他是真好,也是真傻。张易说什么她都信,劈腿四个多月把所有借口都用尽了,小然还替他开脱……大二暑假张易出了车祸,小然离家出走照顾他,我们去探望过他两回,程小然对她简直像母亲对儿子一样……大三开学,分了校区,张易天天打电话到半夜,我们起初还以为是跟小然……那时小然隔三差五来找张易,给他带吃的,也有我们几个室友的份,有一次搞突袭还是我给她开的门,张易支使她去洗脏兮兮的泡面碗,小然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初恋女友寄的……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他们就分手了,张易就正式和初恋女友在一起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然。”
程小然一直看着阳光下起伏不定的海面,听完高宇哲的复述,她忽然转身,对他笑得灿烂:“你知不知道海水是什么味道的?”
没有给高宇哲反映的时间,程小然直接跳进了海里。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跳进水里,她的游泳技术他是见识过的,所以高宇哲并不担心,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水下那抹随着粼粼波光晃动的身影。他有时候觉得,她是属于海洋的,拥有自己的岛屿,一旦离开了家,来到广袤的大陆,就像离水的美人鱼,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痛楚,而一旦有了机会重返大海,她才会散发出光芒,那是一种能消融所有痛苦挣扎的光芒。
程小然朝着大海深处游去,水温越来越低,清凉的触感透过轻薄的衣衫包裹着每一寸肌肤,她感到身体变得很轻很轻,睁开眼睛望向水面,太阳被揉碎了,模糊了边缘,一时间仿佛被打散了流淌开去,却又在逐渐平静下来的水中重新凝固。程小然看得有些眼花,于是闭上了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沉,意识紧跟着跌入了深不见底的时空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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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程小然预感到的,上海之旅之后,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
张易对程小然出奇的温柔体贴、言听计从,按照常理,交往近半年,蜜恋期已过,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理智又说服她,是因为他之前把她一个人丢在上海,他觉得愧疚。直到后来张易频繁地把发给别人的短信错发给她,有时甚至发两遍晚安,尽管张易一一解释了,但程小然心里的不安却越发沉重。
某天自习时,张易去了洗手间,留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程小然忍不住瞥了一眼,却看到了极其暧昧的一句话——“她还不知道吗?”发件人是一串没有署名的号码。
不知道是不是图书馆的冷气温度太低,程小然感到自己从头冰到脚,她直挺挺地站起来,机械地走出门,来到走廊上,僵硬的手指鬼使神差地摁下了呼叫键。才嘟两声,电话就通了,一个女声传来:“小易易,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了?”
程小然一听这称呼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怎么,她知道了?”
程小然回过神来,冷冷开口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对方沉默了很久,就在程小然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对方反问道:“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是。”
“他没有跟你说起过我吗?”
“没有。”
“我叫方婷霏,是他的前女友,也是初恋。”
“他也是我的初恋,而且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那又怎样?”
“你想怎样?”
“前几天他是不是把你丢在上海一个人回了杭州?”
“所以呢?”
“那几天,我也在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