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谎》葭陌

5、天真

　　临睡前程小然给张易打电话，回答她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想发短信，可是写着写着就停不下来，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干脆删了作罢。

　　程小然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都想起身冲回杭州，可硬是拿左手摁住了正要支起来的右胳膊肘。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程小然终于忍不住起身去了客厅，因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稍微洗漱一下就进了卧室，也没有仔细看过这个房子，怕惊动范子轩，她不敢开灯，只借着手机的微光，再加上之前对房子构造的记忆在黑暗中摸索。

　　“右边是玄关，这里是沙发、电视机，然后卫生间，旁边应该是厨房，另一个卧室……”程小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小心翼翼地辨认着。

　　程小然忽然发现一扇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窄门，她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齐了啊。”

　　程小然转身回顾整个房子，除了手机的光扫到的有限距离，周围一片黑暗，除了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以及她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没有一点声音。一阵寒意席上心头，程小然吞了口口水，缓缓地回过身，凝视着午夜这个久无人住的房子里多出来的门，各种恐怖、悬疑影评以及小说里的场景一下子涌入她的脑袋。

　　程小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立马回到房间，要么打开门一探究竟。当然她还可以去另一个卧室把范子轩叫醒，问个清楚，但是她想，大晚上把一个熟睡的人叫醒，问他门后面是什么，这个举动也未免太过白痴了，所以直接排除了这个选项。她又想，回房间她也得接着失眠，更何况还多了一个失眠的原因。程小然一咬牙，伸出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屏住呼吸后，她握紧把手，一点点拧转。门开出一条缝，有一丝光线漏进来，程小然胆子大了些，慢慢推开了门，眼前出现了几级只荣一个人通过的狭窄台阶。程小然缓缓探出头去，视线一点点上移，看向台阶的尽头，终于找到了答案——门后面是天台。

　　程小然抚着胸口大呼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上了台阶。看到夜空的那一刻，她呆住了。

　　小时候住在乡下，她总是趁大人睡着了爬到天台看星星，那时候的天空很干净，空气很清新，后来成为家常便饭的PM 2.5对她来说只是播报其他城市的新闻里偶尔听到的词语。虽然小时候的她还不懂星座，但是后来回忆起来，那时候她看到的星星，亮得能够用肉眼连出几个大的星座。上学前全家搬到了城里，城市的夜晚比乡村的热闹得多，星星似乎也比老家的要暗，上了大学以后，程小然才明白，大城市的星星是被遗弃的，被彻夜的灯火和浑浊的大气层遗弃了。相比之下，曾被她嫌弃过的家乡城市里的星星已经算很亮了。躺在学校的草地上，她要用力睁大眼睛，很努力才能找出北斗星的行踪。

　　她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这里看到这样的星空。天空很广阔，大范围内没有被建筑物遮挡，也没有生生把黑夜照成白天的万家灯火。如果天上也有路，那么今夜的星星就是天上的路灯，天上的人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跌倒迷路的。她忽然很想哭，面对那么多闪烁的星光，她想哭。她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天台，但是她不确定，记忆中十几年前的星空和眼前的星空，究竟哪个更亮，她无从比较。

　　“看星星啊？”身后的男声蓦地打断了程小然的思绪。

　　范子轩走到程小然身边，并肩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程小然舍不得移开视线，就这么抬着头问道。

　　“我不知道啊。”范子轩也学程小然的样子，抬起头，看着天空说话，“我在厨房喝水，听到客厅有声音，我还以为进小偷了，等了半天没动静，走出来看见通往天台的门开着，我就上来看看喽。”

　　程小然想起先前自己站在门口胡思乱想，一阵尴尬，忙转移话题道：“我睡不着嘛，你看稀不稀奇，这里居然也有这样漂亮的星空。”

　　“没想到你还是个天文爱好者。”

　　“没有啦，我只会看星星。”

　　“那你应该认识很多星座喽。”

　　程小然咽了口口水，她再次感受到了汉语的博大精深，他们两个对这个“看”字的理解显然又产生了分歧，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她看星星就真的只是看星星，于是含糊道：“一般一般啦。”

　　结果范子轩不依不饶地指着某个方向问道：“那是什么星座？”

　　程小然在大脑里快速搜索着中学学过的关于星座的知识，可惜如今它们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名词。程小然一咬牙，赌他也不懂星座，胡诌道：“大熊座。”

　　谁知道赌输了。

　　范子轩扭过头看着程小然道：“那是仙后座吧？”

　　程小然还想再赌一赌，硬着头皮道：“我以为你指的是旁边那个嘛。”

　　程小然又赌输了。

　　“大熊座跟仙后座……离得挺远的。”范子轩平静地说道。

　　程小然许久没有接话，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她噌的一下站起来，又羞又恼道：“不认识星座很丢人吗？”

　　范子轩摇摇头道：“不丢人。”

　　“有谁规定不认识星座就不能看星星了吗？”

　　范子轩还是摇头：“没有。”

　　“那你是在跟我显摆你的才学吗？”

　　范子轩依旧摇头：“我乱说的，其实我也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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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程小然决定不跟他计较，兀自看星星。

　　“你有没有听过关于星星的故事？”过了很久，程小然实在受不了身边这个一声不吭的人，主动开口道。

　　“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范子轩随口道。

　　程小然扭头去看范子轩，翻了个大白眼道：“真无趣。”

　　“那你说个有趣的？”

　　经过三秒钟内大脑的高速旋转，程小然编好了一个故事。

　　“如果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那天上的星星岂不是总有一天会挤不过？”

　　“嗯，然后呢？”

　　“所以呢，为了守恒，人会变成星星，星星也会变成人。”

　　“怎么变？”

　　“人变成星星以后就会在天空中俯视人间，选出它最喜欢的地方。”

　　“然后呢？”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悄悄地降落到这个地方，重新出生。”

　　范子轩沉默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流星投胎变成了外星人？”

　　程小然再次翻了个大白眼。

　　至此程小然不敢再主动找话题，于是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又看起了星星，像在赌谁先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程小然先开口：“你觉不觉得……天快亮了？”

　　“嗯。”

　　“那回去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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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睡眠不足，但是第二天早晨程小然一拿起照相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拉着范子轩带她去遍上海所有好玩的地方。

　　“快点快点，帮我在庙门口拍一张，记得留出左边的位置。”

　　“要把整个塔和整个我一起拍进去，别忘了空出左边！”

　　“我要和鲨鱼合影，还有张小易的位置。”

　　“我站在雕塑的右边，你把左边留出来。”

　　“从这个角度拍整条街，记住左边。”

　　“桥的名字要入镜。”

　　“故居的匾额要拍清楚。”

　　“门牌号也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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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好好吃哦！”田子坊的手造糖果店里，程小然尝着试吃糖果道，“我要买回去给张小易！”

　　“水果味的好还是咖啡味的好呢？试管装的好还是罐子装的好呢？罐子是圆形的好呢还是小熊形状的好呢？”程小然站在架子前不停地做着比较。

　　“张易就这么好？”正在苦恼时，身后传来范子轩的声音。

　　“那当然了，张易是全世界最好的。”程小然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道。

　　“你想让他蛀牙么？”收银台处，范子轩看着程小然手中的两罐糖果问道。

　　程小然笑笑不理他，对收银员说道：“麻烦分开装。”

　　走出糖果店，程小然把其中一个牛皮纸袋递到范子轩面前道：“喏，你的。”

　　“我的？”范子轩怀疑到。

　　“对啊，住宿费、导游费，再加上摄影费。”

　　“这么多费用就值一罐糖？”

　　“不止呢，小时候我每次哭外公都会买糖给我，我一吃糖就不哭了。那种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一直蔓延到心里，有了这世上最美妙的滋味，自然把所有烦恼都忘了。糖果呢，会带给人快乐，所以说，我给你的不只是一罐糖果，而是快乐。”

　　范子轩愣了一会儿，接过袋子，无奈道：“好，你是学中文的，我说不过你。谢了。”

　　当天晚上程小然终于在睡前接到了张易的电话。

　　“对不起亲爱的，之前手机没电了，我又一直在医院忙。刚刚过了危险期，我这才回来充上电。”

　　“没关系，你那个哥们怎么样了？我明天就回去了，要不我去看看他吧？”

　　“不用。他没什么大碍，明天他家里人就来接他回去了。”

　　“哦，没事就好。对了，我给你拍了好多照片，回去拿给你看。”

　　“亲爱的你真好，我等你回来哦！不早了，快睡吧。”

　　“等等，那个……”

　　“怎么了？”

　　“我……很想你，你能不能再跟我说会儿话？”

　　“我也想你，可是我很累了，再说明天就能见面了，听话，晚安。”

　　明明是报平安的电话，可程小然却隐隐觉得不安，张易的每一条理由听起来都很合理，但是加起来，她总觉得有些问题，这场旅行，似乎改变了什么。

　　旅行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站，相机终于弹出了“存储卡空间不足”的警告。

　　范子轩看了眼屏幕道：“让你拍这么多照片。”

　　程小然一脸愁容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范子轩提议：“你可以找家店把这些照片先洗出来，然后把存储卡清空。”

　　程小然接受了这个办法。从洗印店出来，程小然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拍的照片叠起来快跟现代汉语词典一样厚了。

　　下午，范子轩坚持把程小然送到了车站。

　　临走前程小然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去，范子轩回答：“我妈也放给我鸽子了，说好今天回上海，可是她昨天又打电话说有事耽搁了，明天才回来，我人都来了，总得见她一面再回去吧。”

　　范子轩亲眼看着程小然上了车，才往回走。

　　回到杭州，程小然见到张易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看照片，不料翻遍了行李，却根本找不到，于是她只能给张易看相机里剩下几张寥寥无几的照片。张易一直说没事，而她却为这件事沮丧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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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浸在回忆中的程小然被一声声汽车喇叭生生叫醒。三个小时并没有想象中漫长，她环顾四周，一切不再像是六年前，她非常清醒地感觉到，一切终是过去了，就像那一晚的星空。回到车站时，距离发车还有半小时，程小然想找个离检票口近一点的座位，却没想到视线被迫停在了中途。

　　两个人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对方。程小然在心里喊，今天真是受够了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场面，和当年如出一辙。

　　范子轩终于抬步走到了她面前。

　　“干嘛不打伞？”程小然看着湿发贴在脸上的范子轩道。

　　“伞在你手里，”范子轩用眼神指了指程小然的右手，反问道，“有伞也不打？”

　　程小然笑而不语。

　　范子轩慢慢收敛表情，终于正色道：“有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程小然做洗耳恭听状。

　　“第一，你的未婚夫来找过我，问我你和张易的过去。”

　　程小然眉头一蹙。

　　“我只说了该说的。”范子轩补充道。

　　程小然并不惊讶。

　　“第二，昨晚我本想打电话给高宇哲，但是你在睡梦中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程小然再次蹙起了眉头。

　　“张易。”

　　程小然眼神一暗。

　　“第三，”范子轩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张易和方婷霏已经结婚了。”

　　程小然还是没有发表意见。

　　“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也许，我不会是高宇哲找的最后一个人。”

　　这时广播里响起了开始检票的通知，程小然扭头看了眼时间道：“我知道了，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程小然转身离开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你想逃，我都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