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鬼卷·梦来》迟书

6、入梦

　　沉睡的梦境在眼前幻化生发。陌上雨落花，一袭白衣似雪立，山樱在头顶悬垂若云，风拂粉落，潇潇洒洒。
　　横亘在面前的是条丈宽的河流，清澈而无底。河上细雨纷纷，惹一川烟水皱褶。
　　白衣公子看着我，面容因为隔了满江烟雨而隐约，却依旧看得出轮廓风雅，正是那夜夜望梦的青年。
　　隔河而望的公子悠长而深远地凝视着对岸，并未发现对岸所立已非昔人。
　　“巨卿。”我唤着来者在阳间的姓名。
　　对面之人闻声而惊，失手折断一枝樱。
　　“是谁？”他喊道，“怎会知我姓名？”
　　“你在何人的梦中，见到的便是何人。”
　　向着水边靠近了几步，对岸的视线在看清了面容之后，苍白之中立时涌上温暖血色。
　　“元伯！”烟雨在他眼眸中氤氲，衬他几分欣慰神色，“你记得我了…终于，想起来了？”
　　他按捺不住想要相近，步履踉跄几要落入水中，却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大事一般收回脚，然而没了先前的谨慎，任水雾沾湿了足尖，只是切切地望着我，目光里灼热而温存，尽是对待眷侣的姿态。
　　“元伯，你还好吗？”
　　他哽咽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比你多活了十年，如今也一样魂归地府了。后来才知道你已经重入轮回，就想来看看你。”
　　他挥了挥雾似的衣袂，有些无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以肉身与你相见。”
　　“巨卿，不要再蹉跎了，快走吧。”我说，“若再度投胎为人，你我仍可重逢。”
　　“元伯，我不敢走。”白衣客看着我，“我听阴司掌簿命官说，你我缘分浅薄一世即尽，我这样走了，便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道出了逗留人间的原因，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岸沉默。
　　“正是如此。”
　　元伯的面容从脸上渐渐褪去，我消去了鹤子设与我的幻象。对岸之人陡然看清一方陌生眉眼，震惊至扭曲：“是你！”。
　　大惊之中他后退几步，跌入了重重迷雾之中。
　　巨卿意料外的惊恐使对话提前崩塌，我拾袂正欲涉渡眼前水，猛地被一只手臂紧紧拉住。
　　“别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阴曹地府。”
　　紫衣的声音，在一片凋零的烟雨梦境中清冷响起。幻梦褪去后，浮现出的是混浊昏黄的天与地，横亘在眼前的清流不断的冲刷，扩张，渐成一方浩荡水面隔离生死两界。遥遥有桥影跨跃河上，白雾弥漫桥廊，隐有人影逡巡。
　　这一梦，竟是到了奈何。
　　冥河之上霏霏淫雨不曾沾湿衣襟，紫衣傲然的高大身躯立在冥河边，隐隐透出鬼将的狠戾。
　　“这人已是死的，非要隔世探看身前旧友，当真痴妄。”
　　“大人找我来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这个痴妄之人？”
　　紫衣张了张嘴，终而无言。
　　“巨卿魂归地府见了判官，当下尚是等待轮回的游魂，大人的索命链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不过是把他从一个地方拖到另一个地方罢了。他若有心，定还会再回到那人梦中。”我替他补完未尽的话。
　　“在下所做揣测，大人可还满意？”
　　“呵”紫衣干笑一声，“先生善解人心这点在下早有领教，玲珑功夫我做不来。这小生轮回在即还不能尽弃前尘，当真令人在意。”
　　“大人什么时候如此关心他人命数？莫不是去地藏王处听经了？”
　　紫衣愣了愣，嘴角轻扯，万分无奈。

　　那一夜，旧梦如昔。
　　梦中天地是混浊的昏黄，似是盘古开辟时遗忘下的虚无。
　　那个伫立了几番梦回的人依旧如斯，白衣素服，静立花下。他并不奇异二人间隔了丈宽的河面还能清楚的看见对方的眉眼，那人的容颜实已深入骨髓，简直无须多加回忆。
　　如同贯穿在生生世世不休轮回里的本能。
　　他无法抵抗，却也无法解释，在与之对视的一瞬里，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究竟是谁？”
　　对岸的人张了张口，却是欲语还休。
　　“是谁？！”未出口的话语反而激起了更大的疑心，他再无平日风雅礼数，“你到底是谁？日日夜夜入得我梦来，却又不发一语？”
　　成亲之日指数可待，他却因为枕上长梦愈发的恍惚憔悴，醒时魂不守舍——甚至还生出了幻象。这一切莫不是因为面前这个人，这个天地间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中，也仅为他所知的人。
　　“…”那一声轻唤听得并不真切，那白衣人竟是开了口：“你还好吗？”
　　他只觉那人开口如石磬落雨，声声空明，心中像是被丝丝缕缕细细缠绕，又听的那人道：
　　“我知你将要娶妻，却并无喜色。这一世，你可还称心？”
　　“你是谁？！”他几乎毛骨悚然，那人竟然知道自己梦外的事情？“我与阿珠早已立下相携白首之誓，很快就将结为夫妇，你是方神圣？如何知道这些？！”
　　“哈，原来是这样…”白衣人轻纵开一个苦涩笑容，望着他的眼睛却是亮若北辰，“如此，你过得好，便是好了……”
　　白衣人说着，仿佛得了什么满意的答案一般，自语着向后退去，然而望着对岸的目光却充满了眷恋。那神情他看在眼里，心中紧揪地生疼，还来不及思索这悲切的原因，那人早已淹没在了对岸浓厚的白雾之中。
　　“等等！别走！”
　　他心中急切，迭声呼喊那人，却再没有了回应。天地间唯剩下一条横亘的河，以及一岸花落。
　　没有犹豫地，他脱下了衣袍与丝履，义无反顾地没入水中，涉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