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东宫》岸青青

5、章五

　　梦里又回到蓝草涧，涧水如冰，仓皇拂开孔雀蓝的水草水草如发，握不稳公孙策浅衣素袂，如绽放的白荷，离他，沉去，渐渐，且不落痕迹，那人瞳中恍惚一霎错愕莫名，呛了水，缕缕气泡升腾，然后羽睫缓缓阖上，再不看他。庞统醒时，臂间温存犹在，枕边一空。窗上菊影横斜，东方渐白。
　　云山有暖水，白硫紫石，曰药泉，王府别苑引为池，冬暖夏温。王爷征归，逢刀枪箭戟之创初愈，公子尝以白芨白芷、玄胡冰片、当归合欢、雪上蒿透骨草入水，浴伤每有奇效。
　　庞统悠然踱过，至池边，但坐不语，望公孙策和衣浸在池中，烟波里长发飘零素袂逝水。那人听得他足音荡漾，垂眸，瞥见片片白芷自指端发间潺潺淌过，不曾回头应他。庞统洒然一笑，俯身舒臂将那人从水中抱起。公孙策重心不稳，扬手环上庞统脖颈，荷袂微温的水晕开庞统衣襟上的卷云，羽睫发稍滴沥，沿清隽的颊潸然而下，落在浅淡的唇，被庞统吻去。遍体药香，昨夜的伤隐隐透过浸水衣衫，锁骨上吻痕嫣如落花，撩人心疼。一夕言语不睦，竟忍心伤他，自己这是……
　　问他疼否，那人说疼，疼得彻夜未眠。庞统抱他转过画屏，暖榻上一袭狐裘裹了，抬袖拭他颊边水迹，那如何是好，让你报仇，揍本王一顿。言罢握他的手朝自己肩上打来，公孙策挣开，不懂武功，打不过王爷，你替我打。庞统无奈，本王下手重，打出个好歹怕你心疼。公孙策语笑冰清，水样眸子直望进庞统眼里，不心疼，打罢，打残了本公子替你报仇。
　　屏外一羽白鸟横空，水声里簌簌而来，庞统腾身翻出画屏，扬手擒得那片飞羽，悠然回旋落于榻旁。解下鸟儿趾爪上信笺，抖开一方黄绫，飞白小楷，庞统，见字如晤。朕夜观乾象，荧惑隐于西北，辰星耀于东南，料将军定不负朕意，则公孙卿之就东宫任其庶几乎，兹令展护卫引朝颜殿侍卫内从骖乘轩车以迎，幸勿见辞。公孙策莞然接过庞统手中白鸟，轻轻一抚，鸟儿凌空绽翼而去。
　　透过熹微日光里悠然绽放的鸽羽，公孙策恍惚看见展昭。包拯离开后，那孩子大约对圣上心怀有怨，小皇帝却执意将他留下，宣入紫城，御前护驾。江湖传闻鹊起，南侠展昭名剑一出三千宠，蓄意寻衅者络绎而至。其时，公孙策在离京万里的北国边陲，远远望见展昭丹樨玉阶之下衣袂流火长剑飞花，苍茫大雪里寂寞微笑，与其树敌为患，莫若断其退路为己所用，圣上果然英明。
　　再见展昭是和庞统南归后半岁余。数不尽浮云飞鸟俩俩相忘的岁月流转，青天药庐超然平淡的药香自顾自袅袅。常有人见侍郎大人薄暮时分独自驱车绕道来探，庐中医术高深的妇人为京城街头巷尾芸芸众生奉若神明，却每每抚公孙策苍白清秀的双颊黯然神伤。
　　庞统说家里奇药良方应有尽有，你以诊病为由跑到青天药庐去，岂不给老人家平添烦恼。公孙策颜色疏淡，答曰不过想如从前一般，让她身边有人，能唤一声母亲。庞统闻言不语，为包拯的缘故，对这母亲二字总也很隔膜。自北国捎来珍贵草药，向来只肯倚着门槛拱手称伯母，包大娘竟似诚心和他怄气，开口闭口只道我家策儿如此这般，公孙策也不来解围。
　　从嘉元年为多事之秋，暮春时候南朝遗迹栖霞寺大火，江宁府通辽叛乱，江淮防御使督导不力，一夜之间金戈北渡，殃及庐州。庞统箭伤初愈，新婚未满百日，在云台山营闻讯，竟留七十二飞云骑驻京休整，自领轻骑五百孤身赴淮。
　　时吕门学士和东宫属臣在勤政殿，为平叛先南后北先北后南一番唇枪舌剑未果，来报中州王一行已出南华门，小皇帝御案旁浅勾唇角，朝诸臣匆匆一瞥。公孙策伫丹樨一畔，一瞬间颜色苍白，眸光却清亮，恰迎上小皇帝的俯视，对视片时，小皇帝忽然莞尔，步下玉阶旁若无人道，公孙卿，随朕去送送庞将军。空旷悠长的御道上两人两骑一鞭残照绝尘而去，徒留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君臣二人驰马疾驱至何处已不记得，只记得踏碎满途夕阳，南华门外不闻一弦一骑，但见斜柳乱飞。
　　庞统平叛归来依然薄暮，悉得公孙策自他走后长宿青天药庐，府门未进即扬鞭回马去接。一别三月，公孙策为前来诊病的百姓围困着，恍惚又是涿州郡里温柔淡定的郡守大人。庞统随着人流挨到医者近前坐了，挽袖舒臂让他轻搭上腕脉，不动声色。那人未曾抬眸，沉吟半晌温言浅语道，王爷明知皇上有意静待战火烧至庐州迫王爷出兵营救，况江左淮南一带多异人，此番以暴易暴隔岸观火，屠了乱党伤了良将，何故轻遂这一箭双雕之计。羽睫扬处，已微红了眼眶。庞统心下淌过一波柔软，意味深长地笑，本王为山河征，非为赵宋战，赵祯不过沾你公孙公子的光而已，再者，本王有那么容易落难么。
　　公孙策听得不忿，起身夺门而去，给庞统追出来，握了手腕拽进怀里，恨道，倒是本王错了？公孙策挣他不过，你没错。中州王剑戈天下戎马江山，往复来去身不由己招呼也不打一声头也不回一个，公孙策自量无才，生不与王爷倥偬相伴死不随王爷楚剑虞歌，语未竟，忽觉腰际手臂一紧，一口气提不上来，尾音霎时哽了。庞统在那人额上清浅一吻，将他的头压上自己肩头，耳鬓厮磨，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看把你小气的。
　　那日青天药庐外，暮色里的小巷，矮墙边杨柳轻扬，公孙策在庞统臂间，一转眸望见展昭。从巷口从记忆里落拓少年，踏时光散落的碎石子路，一顾一朝风雨，一步一重天涯，来时，忽成翩翩蓝衣素带长剑陆离，谦然执剑拱手曰，属下参见王爷，公孙大人。公孙策立时怔住，竟无从应答。庞统见他脸色煞白步履虚浮，袖间白绢隐然血迹斑驳，料得这伤必是江湖豪纵寻衅相斗所致。心知展昭自入朝为官，王孙贵胄视他一介草莽，绿林侠义憎他趋附朝廷，他在朝在野颇受委屈。抬手一扶间已将内力源源不断渡过去，朝堂之下阡陌之间，展护卫何须多礼。展昭只道多谢王爷，也无甚言语，自朝青天药庐踱去。
　　公孙策记得那日离他远去的背影，挺拔而秀颀，曾几何时，也有易水般的萧瑟哀伤，那人向南，回忆向北，展昭。包拯不在的岁月里，与他朝夕相伴，暴风雨夜悄然起身，为他续上残火将尽的长明灯，隆冬时节共眠一榻，煮得乱七八糟的红豆汤，燃遍漫漫长冬的暖手炉，那些言笑晏晏视如己出，那些生命里不能承受的体贴入微，如他一夜长大，终一去不返。
　　庞统知他心事骤然加重，暗自玩味间摇头叹息，眸光一淡，向青天药庐那畔唤了声母亲大人，趁那人讶异回身，朝空无一人的巷尾望去，低头在他颊边一吻，顺势抱上马背，扬鞭一记，走罢，本王带你回家。公孙策低眸黯然一笑，回望处，疾风吹开颊边发丝，将与他相遇之前，所有不能割舍的漫长时光，都吹散了。
　　展昭立在中州王府阶前，冠穗风动朝服嫣然，但见凛然一剑破空而来，展护卫若赢得本王，公孙策许你带走。展昭一笑，翩身相迎，如此，展某承让。巨阙古剑出鞘，与天涯锋刃一接，朔风动地而起，卷满地枯叶纷飞。
　　展昭剑走灵蛇身轻如燕，庞统剑势素来沉稳，扬手抖腕间大漠飞雪，寒光错落里瞥见公孙策倚门而观，方才与他携手踱来，听见他说庞统，扶他起来，翩翩少年时，当仗剑江湖纵横沙场，岂堪深宫大内岁月蹉跎。庞统笑答，展昭若入本王麾下，小皇帝为孤家寡人，你又于心何忍。公孙策笑了笑，不语。
　　斜刺里一剑飞来，庞统侧身挥剑压下巨阙剑锋，展昭反手一挽横剑相格，庞统抖腕将他震开，天涯回鞘，数载不相比试，展护卫身手愈发矫捷了。风随剑落，枯叶尽断。展昭收剑礼道，谢王爷指点，请恕展某皇命在身，改日再来领教。
　　亲手扶公孙策上得柏木轩车，临行但觉他在掌心留下一物，目送车骑萧然远去，低头看时，竟是一寸素笺，上书八个清秀小字，诸事方安，吾妻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