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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

  •   飞云骑驻京畿之北,云山为屏,离水为池,夜来山风呼啸,寒水湍流。角楼上连宵芦管吹彻,营阙下马蹄纷至,踏碎一川红叶,颇有些边声南下之势。而今周子阡依然梦见边塞的狼烟一簇一簇连天燃起,黄云漫卷血色残阳,戈鸣马嘶里一挂云铃细碎流亮,声透长天。
      是初征时,远在苗疆的慈母亲手制成,殷殷系上马颈,嘱兄弟二人听见那铃声,千军万马之中永不失散,母亲千山万水之外,亦永不失落爱子的消息。后来,周子阡常在篝火将尽河冰夜渡的梦里,依稀看见那日村口的古树,夕阳一抹结千草,行人弓箭,车马萧萧,望不见咸阳的咸阳桥。
      后来,二人的云铃是飞云骑的音信,恍惚记得太庙之围,纷纷马蹄踏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云铃凄然惊破九重宫阙长阶如梦。长刀所向,是不堪粉饰的升平岁月,一曲霓裳舞多少边关将士的血。可那领兵之人纵有百折不回,闻辽寇铁骑三千压境,又忍弃垂成苍茫北上。让公孙公子一尺清风换了一言九鼎,从此旌旗半卷,大漠风尘共烈酒黄昏,但为那人一夕安寝,也不知他悔是不悔。
      急雨方过,恰月明星淡。山上的瀑水涨了,漫过山道,寒声一带潺潺而下,有人踏水而归,马蹄溅起满山月色,银铃声碎。周子阡出得帐外,攀上营阙,望见弟弟子陌。此番返京南归一路难得太平,曾共烽火萦绕不绝的云铃竟是许久未闻,巡夜的飞云骑将士皆驻足张望,莫不是王府有甚变故。
      周子陌归来得急,雨后山风沁得衣衫正寒,见兄长营阙下迎他,也不落马,劈头就问,哥,王爷和公孙公子不共戴灯,我向着谁?
      周子阡想也不想,笑道,王爷那号令三军的玉扳指在公孙公子手里,将者惟军令是从,当然向着公子。一声呼哨,营中唤来一骑青骢,纵身上马,暗自莫名。见弟弟略有难色,又道,子陌,你几时见王爷真怒过公子,怒归怒,若旁人胆敢冒犯公子,看王爷不把他就地正法。言毕,鞭一扬,携弟弟催马离营朝山下驰去。疏不间亲,此之谓也。
      周子阡忆起公孙公子初到王府那年夏末,恰逢宋夏边民械斗,致一西夏牧民伤重不治,西夏国主藉口麾兵南犯,下兰州临夏二郡,以郡中百姓为质,扬言要一路南指直抵汴京,向宋国小皇帝讨个说法。天水甘南二郡告急。
      当日朝上礼部主和,中州王主战。王爷说民间私怨竟致举国兴师动众,夏国借题发挥蓄意寻衅,于理不合。礼部侍郎说西夏牧民无故死于宋境,夏国仇雠相向情有可缘,若再与之兵戎相见,于礼不合。王爷说挥戈斩楼兰,复我汉河山。礼部侍郎说苟能制陵寝,岂在多杀伤。王爷说以德报怨是妇人之仁,礼部侍郎说以暴制暴乃匹夫之勇。王爷说本王统领三军,能如公孙公子贤良淑德。一众哗然。
      小皇帝拍案而起,新婚燕尔都能吵到朕的朝上来,胸无法度目无君主,罚你二人连夜赴边,十日为限,战也好和也罢,务必给朕一个完满的交待。满朝霎时鸦雀无声。小皇帝好整以暇地落座,顾左右道,朕这叫无为而治,快记下来。
      十日车马风尘西北行,十日,朝不同乘夕不共寝的时光。子阡说听闻公子未用晚膳,可是玉体违和。子陌说夜深霜重,公子可要到王爷帐下就寝。公孙公子每清浅一笑,让二位将军费心了,若是王爷的话,让他自己来说。
      一行人抵天水郡翌日,夏国兵临城下,岂料守城将领命六军不发,和谈使更称病不出。相持三日,夏军震恐,西夏国主疑为欲擒故纵之计,下令按兵不动。辽南院大王悉知公孙公子北来抱恙,派人六百里加急送了长白鹿茸来,王爷厚赏来使。是夜西夏撤军,归还兰州临夏二郡,偃旗息鼓。
      回朝之日小皇帝不待銮驾微服直奔中州王府,怒曰你二人不战不和视两国交兵如同儿戏,却将我大宋泱泱国威置于何地。庞统长笑道,江湖尝有言曰高手过招无招胜有招,皇上得无闻乎?小皇帝闻之扬眉,宋夏之战岂可等同江湖恩怨,庞统,看朕不治你辱没国尊之罪。公孙策再拜进曰,兵法有云,两强相抗先者为败,愿陛下明鉴。言罢转目,未及相望被庞统一吻,道,皇上你先回避一下。
      小皇帝立在阶前,听身后朱漆阁门应风而阖,才恍然转身道,庞统反了你了,此等国事竟要教朕回避。门里笑答,皇上既尚无为而治又何须介怀,今日这家事国事天下事,本王都替你办了。然后公孙公子欲迎还拒中一语道破小皇帝心事,庞统,你这乱臣贼子……
      自那以后也无甚风浪,想来王爷那北国雪上马蹄一记,是公孙公子深宫里多少滴不尽的更漏声,久别重聚,此番争执却又是为何?子阡子陌归时漏断,但闻二人马蹄踏月,幽篁台上竹管风动,见庞统浅衣轻裘凭栏而立,身后竹窗半敞,窗内烛火清寒。
      听得倚窗棂那人温言,不似气恼,如今兵戈四起烽火未央,王爷为我大宋息事靖边第一人,竟有此等荒唐言语,辞官隐退荷戟东归,言者当惭闻者可哂。
      庞统扬首一笑,公子请试烽火里来去朝不虑夕,心爱之人于朝中历尽谣诼谗诟,问征人血泪空洒却是为何。谁无耶娘妻子,负得三千水才担得家国天下算甚么英雄。守得千里江山,护不得一人周全,本王穷则独善其身,何咎之有,亦何愧之有?
      若庞统此时回望,可瞥见那人烛光里低眸浅笑,只一瞬,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朝堂如战场,他在边地守得山河风雨几度,他在朝上为他守这方寸之地,两厢皆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言语间却不示弱,两袖清风固平生所愿,王爷自是无过。为人臣者生而不为社稷之股肱,死而莫睹山河之平复,朝蒙圣眷夕中道改路,更夺了皇上爱将,大宋奇兵,愧承皇恩,兼负万民所托,如此计议岂非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王爷舍生忘死转战多年,怎会不明白许国不复为身谋的道理。
      庞统缓缓握住身旁的紫竹阑干,竹节清冷如玉,寒意自掌心直透骨髓,公孙公子,许了国,可也许过本王?
      案上烛火倏忽一晃,竹窗内声音却愈发平稳淡定,王爷,我是先许了国,后许了王爷的。
      庞统长叹一声,抬手向檐下竹管一挥而过,语带机锋,那本王是先为中州王后接你来归,日后公子见了本王,可要先行国礼,再行家礼?竹管清响纷如急雨。
      公孙策轻笑,胡尘不靖,何以家为,既未成家,何来家礼。至于国礼,下官乃是大宋堂堂从二品礼部侍郎,王爷袭王侯之尊而未有兼济之志,不配下官之礼。
      裂帛一声,竹阑应掌而断,敢问普天之下,谁人配得公子之礼?赵祯?
      勤政殿里风过银灯千盏,小皇帝打了一个喷嚏,掌中锋毫一滞,在谁的奏章上溅开朱砂一瓣。身旁有内侍捧来暖裘披上肩头,遂抬眸望去,锁窗朱户之外,朝颜殿远影浓淡,隔一树梧桐。
      竹扉忽启,公孙策立在门内,衣淡如月,朝茫然无措的周氏兄弟谦然礼道,二位将军弃身锋刃视死如归,镇守一方升平,公孙策谨此谢过。惊得子阡子陌趋然下拜道属下不敢。
      庞统大笑数声拂开浅裘下得幽篁台,子阡疾步追上,凑过耳畔低声,王爷,自古夫妻,可有隔夜之仇?庞统不停半步,朗然道,胡尘不靖,公子尚未成家,子阡慎言,莫要有辱公子清名。回到房中阖了门,心知那人有意言语相激,偏偏气不过。他心里装得下千秋家国,装不下他,要他护得黎民万千,却独独不要他来护他,他怕边民乱离边地血染,可曾怕过那征人,一去就不再回转。
      遥听得幽篁台上竹声萧瑟,一枝一叶深寒透骨,恐那人负气不归,又启门去迎,见公孙策立在廊外,三分嗔怒七分委屈,不假思索上前去牵他的手,被那人翻腕扣住,才瞥见自己掌纹上一道血痕,许是方才阑干断时留下,隐隐的疼。让公孙策一方素帕覆上伤口,在手背上狠狠一缚,掌心忽痛,听那人道,一日为限,那竹阑修好,日后再伤我幽篁台上一草一木,跟你恩断义绝。语罢轻擦庞统肩头而过,径自踱进房去。
      庞统朝不远处待命的周氏兄弟点头道,没事了,你们回罢。转身奔过去撑住几欲阖上的阁门,门内人相持片刻,不敌。庞统却不曾进去,反手替那人把门关好。听那人扶门问他何往,笑答,给公子修竹阑。
      长夜未央,案上摇一盏烛火将尽,公孙策听那人回来的些微声响,榻上翻身向里睡去,锦被一卷,竟不曾给他留出半分。庞统暗自一笑,也不多言,背对那人和衣而卧,北国冰封金寒水冷卧雪眠霜早已习以为常,难道会怕芙蓉暖帐琉璃榻共佳人在侧。
      幽篁台的萧瑟犹在,却依着那人渐渐散了寒意。他宽厚温暖的背脊,那年深冬灵山留下的箭伤仍在,隔了衣衫也灼痛公孙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待他睡了,转身轻将锦被覆在他肩头。岂料被庞统一把抓住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公孙公子,动口不动手。公孙策申辩道,我还没碰你呢。庞统转身,看定他说,内伤。公孙策不禁唇角一扬,欠身在那人颊上浅淡一吻,被他趁势翻身压在身下,这样就想通过?家法处置。公孙策挣扎未果,王爷,滥用私刑者杖脊三十发配充军。庞统大笑,公孙公子,本王早已被你充军了。言罢隔着素淡衣衫一口咬在那人锁骨上。公孙策倒吸一口冷气,偏过头,见那烛火一闪,灯尽,王爷,君子,既不动手也不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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