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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六 ...

  •   那日清晨有风从云台山麓吹来,吹乱公孙策车驾上的珊瑚璎珞。王府门前已属御道,空荡荡左右更无路人,庞统覆手立在道中,望渐行渐远素幔黄绫拂开,辚辚之声渐不可闻,唇边挂一丝淡然微笑,不知那人可曾轻撩车帘蓦然回望,望见的可是这一派气定神闲颜色。待车骑转过街角,忽感空庭寥落,一脚门内一脚门外,竟不忍复踏入府中,遂一声唿哨唤来贴身坐骑,纵马扬鞭向飞云骑驻地去了。
      此后便长驻云台山营,未牌时分待得营中操练毕,即飞马驰返,往东宫朝颜殿,陪新任的太子少卿稍坐小酌,却须赶在东华门关闭之前,踏申牌的报时歌令离城回营,风雨里来去从未间断。其时公孙策司《从嘉御览》编纂之务,心知赵祯小皇帝委以重任,名为修书,实则制衡东宫旧属之势,自是尽心尽力事必亲为。但见庞统之来,每行止匆匆,直道他军务缠身,且不惯深宫内院晦涩迂腐之气,纵然千般万般不舍,却也不很留。殿中时有从吏内侍在侧,两人本就聚少离多,加之盈盈一水,话也说不上几句,久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隔膜来。等到终于悟彻那番缘故,又春花秋月往事不堪回首。这是后话。
      一过光华门,御道两侧皆是高耸的红墙,偶有槐柏枝桠自瓦间横逸斜出,其间风物也无甚可观。公孙策车中正襟危坐,听得帘外璎珞共马蹄声碎,知是展昭在轩车一畔驰马相随。雁一般来去从容的少年也终在漫长的宫墙宫墙下踽踽而行,佩剑是越王破吴的神兵利器,从嘉二年上元灯节,赵祯小皇帝东华门城楼遇刺,感其救驾有功所赠。
      公孙策不知道,那夜漫天焰火里,那人衣裾抖落的枫红,曾如何燃遍小皇帝的眼帘,只知道自那以后夜夜勤政殿外三千守卫退避十丈,护驾诸般事宜皆由御前护卫一人承担。那禁卫军统领乃是当朝礼部尚书裴越之婿,裴尚书一日戏称有陷空岛五鼠声名鹊起,以除暴安良为名我行我素目无官府,谏小皇帝赐展昭御猫封号以镇五鼠声威,小皇帝不谙江湖曲折,也就欣然应允。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展昭树敌频仍是非不断,纵有巨阙古剑,终不能向宋辽边境的狼烟里饮战国的悲风。又念及庞统纵然叱咤疆场,一剑风流,名为天涯,又何尝能止戈为武自在天涯,其间羁绊,不过是一律。
      素帷卷西风乍紧,寒凉透骨,公孙策敛衣,恍惚忆起昨夜宽阔襟怀。那人在枕畔,任他瓦冷衾寒,身上也丝丝缕缕的熨帖,春暖花开一般。不禁抚过肩上吻痕,隐隐的疼。胸中寒气浮上来,迫得一阵咳嗽。展昭闻声眉心微皱,那人咳嗽久治不愈,昔霜冬腊月,依包大娘言传身教熬得生姜雪梨汤夜夜守他床畔,那人为包拯不在的缘故,竟见不得那梨字,每饮汤如饮鸩。
      春末的时候有锦毛鼠白玉堂夜袭西苑文心阁,在照壁上留字曰老鼠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展昭调禁卫军一千死士守勤政殿,自追出汴梁城郊,与留字之人一战险胜,至天明方回。赵祯小皇帝在殿中彻夜瞻望竟染风寒,圣怒未平共咳嗽不断。翌晚守夜的内侍见展护卫问御药房要来生姜雪梨煮了羹汤送至御寝之外,小皇帝尚在怒中,御笔朱批曰难以下咽。展昭心有不平,亲尝之,不禁对昔日那饮汤如饮鸩之人肃然起敬。料得今朝那人为中州王至爱,奇药良方阅遍,可还有人给他煮这汤么,不然,便是淡忘了。展昭念此一望半卷的帷中,见公孙策伏在窗边,微喘轻咳,竟是止不住,一时间也不知是何言语,但引轩车催马疾行。
      朝颜殿是九级一朝的三重玉阶,两侧落木参差,丛菊明灭。展昭翩身下马,打起车帷,唤了声公孙大人,抬手欲扶,公孙策探身,纤长素手握了他的,掌心冰冷一片,并不下车,淡然道,展护卫,称我大人。展昭眸色一黯,将公孙策扶下车来,执剑拱手再礼道,公子。
      那年庞统携公孙策二人一骑北疆凯旋,朱雀大街车水马龙,一别三年时光随青衫素袂匆匆淌过,但见那人任庞统揽护在臂间,回首低眉尽是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他淹没于人群,昔日公孙大哥,竟呼不出口。那人又何尝不是,朝上见了御前护卫执掌禁军谦然进退,从此再也不能称他一声展昭。公孙策蓦然一笑,不再多言,朝玉阶拾级而上。小皇帝倚在雕花阑干上望见,远远步下来迎他敛衽而拜,一眼瞥见那人颈侧掩在领下的吻痕,遂一脸不忿,轻哼一声,解下浅淡披风给他在襟前系了。公孙策眉目低垂,不谢恩亦不辞,腕上被小皇帝一握,拉起来朝偏殿一径疾去。廊腰缦回中不忘转眸,见御前护卫长剑白驹,丹衣立玉阶之下,莞然目送,竟似得到许可一般,牵了公孙策的手,声音抖落在风里,带你去看朕与丝言幼时的皮影戏。
      丝言。郑王府与燕宁殿之间,隔北疆小镇挥洒自如的青葱岁月,西宫南内草长如忘,苔深似锁,锁昔年无忧的女子,夜夜环佩无家可归。公孙策轻启偏殿朱门,恍惚瞥见小皇帝低首一笑,期待着什么,孩子似的。日影里尘丝飞扬,帘幕风动,裁开一线画屏。屏前一人执皮影,回首惊看。这一回望,直望到十年之前,庐州城梅雨浸透的小巷,泥泞里车马挣扎,有知府公子凌波微步涉水疾行,过天鸿书院廊前芭蕉,风声雨声落一檐琅琅书声,上课钟已过,听得门内夫子唤道,公孙策。疾推门入去,抖落一襟骤雨,见角落里一人案旁纵身而起,答夫子曰,到。其时公孙策话已出口,夫子,我来晚了。那是初初相遇,那人回首惊看,黝黑的笑靥一展,雨过天青。他在那里等他,在江南风景之外落花时节之前,就在那里等他了。
      初南唐帝都植嘉木,其质清介,其貌秀颀,曰长青,乃国祚绵延万古长青之意。及宋,太祖皇帝尝亲伐长青木为琴,冰蚕丝为弦,以慰后主南乡之思。太祖殁,则抚琴悲歌,声振林木,太宗皇帝闻之大恸,以故加宠,长门怨妒,鸩羽涂于弦上,七夕之夜,扣弦而歌春花秋月何时了,曲终而亡。而今这青木琴安放在朝颜殿太子少卿的书斋,公孙策席地琴台一畔扶弦,南唐覆国的琴,寒夜里一弦带一声烟雨苍茫的尾音,心事飘摇。
      偏殿里重逢那人,赵祯小皇帝说西夏遣使来和,这位是赫连大人。那人转身,让出一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撩开重重帘幕,光影凌乱中缓步而来,向小皇帝行西夏大礼,又对公孙策淡然一笑,公孙公子,久违了。待公孙策稍稍还礼,已擦肩踏出殿门,踏苍青砖格缓步而去,足音回荡里公孙策向那人喊去,包拯。只两个字,便轻易红了眼眶。风起,将他喊声吹散了,听不真切,而远行的背影坦然欣然,万丈悬崖也绝不稍停,仿佛公孙策喊的是旁人的名字。
      冰弦一振,琴音乍破,有血自指上沿断弦淌过,滴在青木上如落花,公孙策转眸一望,窗上风动丛菊枝影拂乱,十年前那场雨,终于又下了起来。
      不觉一人已踱至身旁,握了公孙策的手,唇边轻吮去指上血迹。公孙策也不避,道声你来了,接过那人臂间携来的沧浪弦置于台上,将青木琴放归琴匣。
      庞统在琴台旁落座,舒臂将公孙策搂了个满怀,道,没有什么话要问本王?
      公孙策枕那人肩头,思忖片刻,扬头道,那今晚还回去么?
      庞统心下好笑,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不是这句。
      公孙策抬手揽住那人脖颈,迎他轻吻,敢问王爷,这朝颜殿一千禁卫,究竟有你多少人马?
      庞统仰首长叹,将他向怀里一拥,抬手在沧浪弦上抚过一带水声,公孙公子,你如何断言包拯那一出纵使相逢应不识是装给本王看的。
      公孙策水色清亮的眸子望定那人,王爷果然知之甚详。宋人西夏朝为官未奇,国睦则互通有无,逢战则殒身不恤,若非顾忌王爷起疑,何须故作不识故人。
      庞统托起那人下颚,吻在眼睫上,近来宋夏和战各有胜败,本王在辽疆,宋辽边事一息,西夏战火即盛,包拯只怕是承了赵祯的意,斡旋两国是假,牵制本王回朝是真。今东宫有公孙少卿,北疆有赫连大人,内忧外患教本王进退不能,其间是非曲直公子心中有数。
      公孙策恍然眉心一黯,王爷飞云骑终年辗转东西两疆,疆上长驻数万大军,久之军心必乱。这疲兵之计于大宋有百害而无一利,包拯若非不明就里怎会不劝阻皇上。难道他是真的失忆。
      庞统冷然一哂,打横抱起公孙策踱出书斋向卧房去了,那公子不妨与本王赌上一赌,若包拯真的前尘尽忘不明就里,本王服输,他日北征愿携你同往可好。
      廊外微雨,渐行渐远中淡衣素袂扶风掠过廊下丛菊,臂弯里那人道,若王爷赢了,本公子他日北征愿携王爷同往。庞统闻之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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