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东宫》岸青青

3、章三

　　朝颜殿里年长一些的内侍都还记得，赵祯小皇帝幼时，尝央礼部尚书的独子悄悄携他出宫，那云台山的雁阵，上元夜的灯市，每流连不顾返。倦了，便到尚书府别苑小憩，为这，内从随侍不知挨过先皇多少板子，皇后多少数落，又祸及礼部尚书，薪俸常稀。尚书大人有最小偏怜女，倚门嗅青梅，小皇帝登基之日，名别苑为鱼雁长飞，许为婚约。故庞统在中州王府起长飞轩，以慰其妹恋旧之情。
　　轩中沉水香缭，一人淡衣立于案旁，独对一方寥落棋局。这小皇帝争强好胜，总角之年每弈棋，则执白子，布残局，以置庞统于走投无路之境为乐。庞统来时忿然，停在门畔，见得此番光景，也不好发作，敷衍道，皇上圣驾莅临，寒舍如沐春风，若无甚要紧，就摆驾回宫罢。
　　那春风眉心一展，莞尔道，朕闻将军南归，不顾府上茅檐蓬荜，特来探望。
　　庞统无奈，径自在案旁落座，略一观棋道，岂敢，本王未归之时，皇上不也常来探望么。
　　小皇帝沉吟片时，浅笑凝眸道，问将军，公孙卿可好？
　　庞统忍无可忍，自携公孙策离涿州郡返京，往日里琴瑟合鸣，只上朝一见小皇帝，两人竟似诚心和他过意不去。小皇帝问，公孙卿，三载未归，可还喜欢朕？那人微微俯身一礼，笑答曰，普天之下，难有人既为宋臣而不喜欢皇上的。小皇帝再问，公孙卿，千里之外，可曾想念朕？那人转眸促狭望他，目光清澈如水，答曰，深蒙皇恩，敢不日夜思念陛下。
　　小皇帝满意拂袖，扬长而去。徒留庞统无语凝噎，也不管散朝的群臣，将那人打横一抱，这般任性妄言，当真不怕本王家法处置。络绎朝臣莫不侧望瞠目，公孙策方寸一乱，惊道，王爷息怒，你，先放我下来，子曰。庞统非但不放，反欺身欲吻，你又要曰什么。那人气息不稳，勉强自持，曰，君不闻夫鱼水之势乎，水可载鱼，亦可覆鱼。庞统仰天一笑，凑过那人耳畔言道，是为鱼水之乐耶。
　　今时今日，若这君臣相见，怕又是一番载鱼覆鱼。庞统抬眼迎小皇帝亦真亦假的期待目光，棋笥里拾起一枚火曜石的黑棋，落子半晌道，其一，公孙公子名策，这个卿字，劝皇上可免则免；其二，公孙公子好与不好，本王自会周全，不劳皇上分忧。
　　羊脂玉的白棋握在掌心，一片温润冰清，松手，纷纷滑落在笥中，声如冰裂，只留下一枚，在棋盘上落了。公孙卿的脉案朕都看过，质弱体寒，气血不行，春逢梅雨，秋遇早霜，旧疾未复，风寒又添，如此年复一年，本无绝症顽疾，但喜怒忧悲思恐惊皆能伤他，包拯不在，你北疆一战数月不归，难道朕不替你护他。
　　庞统手中的棋子一顿，落处阡陌纵横，心下乱得不是滋味，遂拍案道，其三，这是何年何月，以后少让本王听见包拯二字；其四，北疆一战数月不归，赵祯，你以为本王在给谁稳江山。脉案。那人的脉案都不曾给他看过，居然肯让小皇帝看。
　　小皇帝久未被人直呼其名，倒也无甚怒意，目光不离棋局，微叹，将军的苦朕都知道，只是公孙卿的苦，将军可知道，这些年他在朝中如履春冰，多说一句，人家要疑他倚仗庞氏党同伐异，少走一步，又责他惟将军是从为臣不忠。将军在朝中树敌既多，于他一介书生文士，任何一脉势力，都是千军万马。
　　来言去语，棋盘上忽焉黑白错落经纬纠缠，庞统观棋冷嘲道，满朝文武皆欲忧你所忧，言你所不轻言，居上位者不疑，何来那许多说辞，东宫又能好过多少，从来没人指望你护他。
　　小皇帝来意既破，也不避讳，轻道，将军，朕以为此事，公孙卿还真未必依你。
　　庞统冷言一记落上天元，乾坤甫定，公孙公子自有主见，何须依我。
　　小皇帝狡黠目光一闪，扬声笑道，将军，落子无悔，朕赢了。言罢，白子落，浅淡衣袂案旁一拂，那人已洋洋步出长飞轩去。
　　庞统遂无语，黑云压城，白雨乱落，东北方有一贯白子竟呈连珠之势，怒而起身，向那浅淡背影喝道，胡闹，谁和你下五子棋了。
　　至门外，再走不出一步，转身靠上窗棂，阖起双眸。棋局犹在，那江北连营，河西战乱，还有淮阳山阴，势成犄角。山雨欲来风满楼，风起自塞北，空荡荡的，吹人心成荒凉的古战场。再抬眼，却见公孙策抱琴立在日光和廊下的回风里，襟发微动，清瞳里映着他，似了然一切，又懵懂未明，心里冷一阵暖一阵，遂接了沧浪弦安放在旁，深揽那人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