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东宫》岸青青

2、章二

　　却说庞统携公孙策自涿州郡回朝之际，庞籍庞老太师方逾耳顺之年，爱女在深宫里看朱成碧，虽颇蒙圣眷，并未生有皇子，独子又是一派胡尘不净誓不还的心性，念着一朝为官的同年学友早已子孙满堂，见儿子竟被那青衿玉管委婉多病的江南才子缚得心无旁鹜，起先也腹诽得紧。
　　自打公孙策初入王府的翌日清晨，被他仰一双纤尘不染的眸子唤了声父亲大人，老爷子便无甚言语，只在贵妃娘娘庞烨带着刚满一周岁的寄北公主归宁时，才喟然长叹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罢，为父一生为人从政莫不惊世骇俗，你兄倒是青出于蓝。
　　庞烨也不附和，但转眸去望苑中，见梅雪纷飞，兄长抱着寄北公主，一手牵了公孙公子的手正往这边踱来。想寄北公主呱呱坠地之时，这双人方在冰天雪地里朝忆夕盼相思成灾，如今看见这孩子，似又牵动那北地情怀，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庞烨笑道，公子若喜欢，不如将盼儿过继与哥哥做了女儿，也不枉哥哥与公子俦侣一场。
　　庞统眉峰一扬，云淡风轻道，要你们赵家的女儿做甚。
　　庞烨嫣然一哂，哥哥，你不要赵家的女儿，竟给公子生个庞家的女儿来看看。
　　这妹子做了许多年大宋皇妃，天马行空的调皮心性已收敛了不少，只是嘴上不饶人的功夫还似当年未嫁时一般。庞统哭笑不得，烨儿，别以为你是赵祯的老婆本王就不会揍你。
　　岂料公孙策在旁落井下石，娘娘说的是了，王爷年过而立，宜早日娶妻生子，方不辜负父亲大人养育之恩。
　　两下里一唱一和，直教庞统始料未及，没好气道，本王已有妻室，不劳公孙公子费心。转念又道，公孙策，你怎么向着外人。
　　公孙策一脸无辜，王爷若是内人，我自然向着你的。
　　老爷子在一旁搭不上话，竟像透明的一般，只得暗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今两年时光晃过，早就没了脾气，加之爱子与那公孙公子情意甚笃，也就万事由他。这一日听闻庞统自边关连夜返家，起来连早膳也不用，兴冲冲直奔书房而来，推门便见庞统伏案执笔锋毫急转，似彻夜未眠，也不来见过，只抬眼道了声爹，手边正是半月前教公孙策誊抄的经书。
　　老爷子心中气结，又不好发作，敛去来时兴致，不轻不重道，怎么不见你的公孙公子。
　　庞统头也不抬，回道，时候尚早，还未起。
　　老爷子闻言语塞半晌，在紫檀木堂椅上坐了，责曰，你们也是，小别胜新婚也该适可而止。
　　庞统手下力道一重，狼毫上澹青的墨溅出去，在纸上漫漫晕开，索性将笔向笔格上一放，爹你想到哪去了，这都是拜爹所赐。
　　老爷子无名火起，一掌拍在茶几上，唬得雨过天青瓷花茶壶茶碗一跳，统儿，你，你你你愈发放肆了。
　　庞统自知言语有失，起身来至父亲膝前，倒茶奉上，老爷子不受，遂言道，爹，公孙策身子弱了些，这两年辽夏不宁，儿子在边地东奔西突，自知礼部也忙得天翻地覆，加上那异想天开的小皇帝今日着他弈棋明日邀他赏花，爹你又令他誊这劳什子的华严经，他也算你半个儿子，爹你怎么就……
　　老爷子恨恨道，别人自是好的，为父就是那大大的恶人。你可知半月前小皇帝来府中何故，便是问我要你的公孙公子入东宫为太子少卿，掌监国之事。为父待要与你商量，想出这么个法子，先把公孙策留在府中，撑到你回来再作计较。小皇帝碍着为父颜面，也不好与公孙策直言，不然依那孩子的性子，禁得住小皇帝恩威并用软硬兼施？
　　庞统诧异道，赵祯小皇帝添了皇子了？
　　老爷子冷笑数声，添了什么皇子，不过是那孩子与你走得近，他掌着礼部，你在军中威望又盛，大宋与四夷的和战都在你二人枕边软语之间，有些人又坐立不安了。
　　庞统暗自咬牙，直道这小皇帝真是长大了，手段也愈发入了化境。监国之任不比礼部之职，入了东宫，便是小皇帝的近臣，未来太子的辅弼，公孙策性情端方温厚，感小皇帝托此重任，定会全力以赴。他人在东宫，自己这边断不能妄动，小皇帝一箭双雕，赚得贤才为己所用，又不动声色地牵制庞氏一党。忿忿之余又不禁自嘲，想他庞统是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袭了京城围了太庙，逼宫夺权，敢上青天揽日月，几时这般掣肘。这天下怕也未有如公孙策这般教他牵挂的，一物降一物，还真由不得人不信。
　　如此想来，心下不禁漾起几番温存，坚毅的唇边也浮出些许柔和来。老爷子语毕整袖，端起那盏袅袅清茗欲品，从杯盏边沿瞥见这光景，毫不姑息地重重一嗽，庞统即敛神道，爹。见老爷子兀自啜茶，颜色不善，礼道，父亲大人用心良苦，儿子不孝，错怪父亲大人了。
　　老爷子将茶盏放了，振衣起身向书房外踱去，不愠不火道，这公孙公子有甚么稀罕，把你心疼得。既算我半个儿子，我教我儿子誊几篇佛经，何来那许多道理。庞统追至门边，又无言以劝，正莫可奈何一笑，忽闻鸽哨风吟，举目四望，恰几羽抖翼斜飞的鸟儿，晨光里扑簌簌向幽篁台去，片片琉璃白晃得人好不心动神摇。
　　归鸟参差，载翔载飞，竹风吹落疏影横斜，有人独坐幽篁，素弦一振，浅淡衣裾散落如水，发丝轻扬。庞统驻足聆听，距那人十步，琴上沧浪激水，弦弦流华，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那还是春天，有礼部公文八百里加急至雁塞，礼部侍郎加盖最后一道封印之际，忽然心神一动，在信笺背面挥笔题上半阕清歌。数日后公文送返，那边塞的守将竟也一字不落地和了半阕。有好事者得见，将其截获呈与圣上，岂料小皇帝非但不曾怪罪，还满口声称那阕词乃是钦命礼部侍郎书与边塞官兵的，令百工操弦按乐配了曲子，自此便为一段佳话。歌曰：
　　挥我鸣琴，怀君玉剑，当时萧索河山。忆北国天气，清角犹寒。谁共风急雪漫，三尺刃，斩尽楼兰。七弦断，别来岁满，塞雁飞还。　　偏偏，春风又绿，却梦里依稀，雨过梁园。似伊人犹在，惘用流连。嗟尔韶华一掷，相望处，荏苒朝颜。羌笛夜，重拟归期，月冷谁怜。
　　庞统缓缓向扣弦人踱过去，踏落叶而无声，一步飞起一羽白鸟，鸟羽仓皇擦过他橙色华服的边缘。公孙策在琴台上抬头，对他浅笑，如风过，琴声未停。那人气色确比昨夜好转许多，庞统紧挨他落座，修长有力的臂揽他腰际向怀中一带。公孙策腕上不稳，指下一抖，遂荡开一注潺潺流水之声。庞统宽厚的手掌压弦，水声渐渐弱去，有白鸟飞来，轻落在他臂上。
　　庞统抬手，将臂上鸟儿递到怀中人眼前，言道，这中州王府曾是先皇内臣祈宁亲王的宅第，二人皆爱驯鸽，本王十几岁的时候，就天天跑来看这些鸟儿飞进飞出的，也未见怎么亲近，谁知你一来，神仙下凡似的，连鸽子都喜欢。
　　公孙策瞥见他腕间白帕，隐在袖中不甚明晰，想起半年前他回朝，右臂一箭透骨，至于今日，依然时时隐痛，昨夜将自己抱上床榻之时，案旁灯下挥笔就章之时，可也痛过么。遂微咽了嗓音，抚他臂上鸟儿纯白的羽毛，笑道，王爷武功盖世，想来自幼便与刀剑为伍，整日里打打杀杀的，谁敢喜欢你。
　　庞统仰首朗笑数声，群鸟惊飞，收紧手臂，在公孙策耳畔低声探问，公孙公子也不敢？
　　公孙策颊边一热，躲也躲不及，嗔道，我又不是鸽子。
　　庞统但觉他恼得可爱，道，答非所问。语未毕，早已一吻压上他浅淡的唇，那人本能地一避，复又迎上。离别之苦难耐，更难耐的，是这朝夕相对敌不过相思成灾的时光。他在身边，不安心，不在身边，又不放心。两载折磨，那人依旧王府初夜般矜持而别扭，却少了三分青涩，多了七分温柔。
　　王府管事急趋而来，见二人情深如此，远远候着不敢轻扰。公孙策余光瞥见那管事尴尬模样，抬手欲推开庞统，那人哪里肯依，反而更添几分缠绵。公孙策无奈避开，修长手指压上庞统温暖的唇，见那人满眼不快，竟作势欲咬，慌忙把手收回来，忍着笑，仰头在他唇上点水一吻，算是补偿。
　　庞统转眸不耐道，何事？
　　管事不敢怠慢，忙回道，禀王爷，圣上来了，在长飞轩等着王爷呢。
　　庞统垂了垂眸，唇边勾起一丝淡笑微冷。虑及父亲方才所言之事，怀中的人还毫不知情，心中正不胜其烦，公孙策只道他恼的仍是方才那一吻未竟，安慰道，我陪王爷去罢。
　　庞统更怒，狠狠道，小皇帝求之不得要见你，不许去。见公孙策一怔，又怪自己语气重了，在他颊上吻了吻便起身，说了声等我，即大步向长飞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