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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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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湖里结冰的水开始流动,冰块相互撞击着,缓缓移动,漫无目的地漂荡,像处于尘世中不由自主的凡夫俗子们。树依旧焦枯着,枝干泛着灰暗的死灰色,像极意欲寻死之人的脸色,没有半点生机的模样。
山上小径下来一人。未然看了看前方,拍拍衣裤上沾染的泥土,面无表情地赶路。
只有他一个人。只是他一个人。
似乎一直都是在路上的,东奔西走,只是不曾停下来过。
抄了近路,剩下的都只能在官道上了。未然看了看灰色天空中尚未离去的月亮,算了算日程。
要雇一辆车才行,连夜赶路,有点累了。他朝四周望了望,空无一人。
算了,还是先朝前走吧,傍晚时应该会到下面的市镇,今晚找家店住下吧。
晨光中,形色匆匆的少年,身形单薄地如同残月。
狡黠而疲惫的残月。
京城郊外。
若虚站在种植藕荷的塘边,塘中的水泛着肮脏的泡沫,几根腐烂的茎干漂浮在水面。他身后的不远处是一间茅草屋。
凉初慢慢走近,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冬末的风仍旧很寒,吹在脸上像有细小的冰札刺痛皮肤。
“再有几天,就惊蛰了,今年像是特别冷呢。”凉初轻轻抚了抚腕部冰凉的肌肤。
若虚转头看了看她。身边闲散的女子若有似无地笑着,眼睛看着前面,瞳仁中却似乎弥漫着雾霾,似乎什么都未看进眼中。
朝中大臣极力反对封凉初为太子妃,认为她最多只配是侧室,众臣还寻了许多符合祖宗规矩但又可笑至极的理由。若虚在朝堂之上被围攻地焦头烂额。最后众臣请示皇帝,他发现那个人居然在一片争吵声中坐在龙椅上睡着了。晏清平病了,一直在病着,从二九最冷的时候开始,至今未曾痊愈。也难怪他会在上朝时睡着。
凉初应是什么都清楚的,但她却未曾有过半点失望的神色,依然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从未有过期待。
看她似乎无知无觉的样子,若虚心中渐渐有了些愧疚,除了母亲之外,首次对他人有歉疚的感觉。因为觉得自己什么都未曾给过她,却一直受她照顾。亲临战场她也未有半句微辞。
“未然刚来京城时就住这儿。”凉初右手捏着扇柄,转动着,“但是没过多久就不住了。”
“这片荷塘也是他的吗?”若虚已经习惯未然的势力无所不在了,两国交战,居然会在金国的来使中看到眠月阁里相熟的人,若虚当时的惊讶不是没有的。接着,更觉得那个笑容纯良的少年很恐怖。
“不是。”凉初回答,“这儿他只有一间茅草屋子。不过在夏末秋初的时候,他倒是会带许多嫩藕回来。您应该记得吧?”
若虚不语。其实他不记得,晏未然送到他手中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令他厌恶,反胃。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送,只是更多时候他送东西只是为了糟践折磨自己。所以,从眠月阁出来回到宫中时,他什么都未带,因为那些堆满他屋子的东西总是令他愤怒和痛苦。
“请不要恨他。”凉初转身,看着若虚,“他真的只是个孩子,不是他的错。”
若虚墨绿色的瞳仁中映着一个女子的白色身影,他看着凉初素净的脸,点头。
“我知道。”他点头。这次与金国的交涉中,他处在与以往不同的位置与晏未然较量,他发现这个似乎总是在仇恨着的少年却对平民有着难以估量的悲悯,他所有的提议似乎总是在保护着那些会在战争中丧命的士兵和百姓,那些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认识的人们。
有风呼啸而过,尖锐地吹起若虚束起的长发,鬓角的发丝从面上掠过,遮住了他的脸颊以及薄削苍白的嘴唇,他就睁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凉初。凉初看不到他嘴唇的动作,但仍旧听到那句清晰有力的:“我知道。”
许多年后,当她躺在昏暗的坤宁宫的床上,垂垂老矣时,她依旧用着沉静的声音对身边的小宫女说:
“那样的男子,真的是漂亮绝尘啊……那样深邃妖异的眼睛,当时有归来的大雁从空中鸣叫着飞过……我想,若大雁见到他,也真的是要掉下来吧……呵呵…………”
边境,客栈。
“你干什么不和老板一起回去?”董彦池倚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玩玩再说。”苏凭栏倚在门的另一边,同样昏昏欲睡。一身华服的他和形容落拓的董彦池一齐靠在破旧的客栈门边,要不多协调就有多不协调。可是,他们看了却让人很舒服。
“我可没钱养你。”董彦池朝他翻了个白眼。
“没事。老子有钱。”苏凭栏语气嚣张。
董彦池不屑地撇嘴,撇嘴。再撇嘴。
另一边的苏凭栏已经阖上双眼,睡着了。大群回归的候鸟在他脸上落下急闪而过的阴影。
大好时光,如斯二人就这般度过。和这个边陲小镇一起在初春的阳光中昏昏欲睡。
懒散。无所事事。昏昏欲睡。昏昏欲睡。
不过。可能。也许。大概。
这样比较好。
疼痛如跗骨之蛆般纠缠着清平,持续的低烧像梦魇一样笼罩着他,让他时刻不得安稳。
“我好难受……好难受……你让娘来陪我好不好?”清平拖着曼羽的衣袖,央求着。
她原以为像小孩一样的皇后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哭的,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偶尔小小声地央求让“娘”来看看他,语气和神情让人心酸。
“娘娘,你好好睡觉。皇上一会就会回来了,你对皇上说,好不好?”曼羽跪在榻板上看着他。
“哦。”清平点头。他知道这里每个人都会害怕皇上,那个总是很凶的男人,所以他不为难这个一直好看地笑着,小心照顾自己并且会拿来好吃东西的姐姐。
看着皇后娘娘很乖很认真的点头,一脸孩子似的纯真,曼羽想到以前那个一直如同和煦清风般的男子,心里的难过像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水,迅速向四周蔓延,蔓延到身体里每一个细枝末节,让她从头到脚都难过地想要发抖。
清平双眼微眯着,鼻中轻轻发出略微粗重的呼吸,双眉紧锁,脸颊红着,嘴唇有些干裂。
很瘦,很瘦,一直很瘦啊…………
曼羽替他掖好颈部的被子,手指触碰到清平微烫的肌肤,瘦削的下巴像是用刻刀雕出来的一般。
毫无预兆地,大颗的眼泪就这么落下来了。
曼羽用手捂住嘴巴,压抑着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手上,喉咙哽咽地难受。
一片模糊中,看到那个如清风般的人就躺在面前,可却是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这样的难受,就如此一下将她击倒了。
未然回来了,凉初出去见他。
“你要当太子妃了?恭喜恭喜啊!”未然眉开眼笑的,“眠月阁真是个好地方啊!出个太子,再出个太子妃。”
然而凉初的表情并没有欣喜,甚至也没有衣冠的云淡风轻,反倒是有些严肃。
“未然。”她说,“你爹病了,患了失心之症。”
未然愣住了。他看着凉初认真严肃的脸,一瞬间,眼前出现无数个在赶路途中遇到的沉墨般的黑夜,一刹那的黑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盲了。
“冬天之前回来以后就这样了。”凉初移开目光,她不敢看这个少年的眼睛,那种木然,像人偶一样毫无生气,“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以为过不久会有好转的,可是一直没有。太医说身体除了很虚弱之外没有什么大问题,头部也没有重伤。太医说……可能受到太大打击,承受不了,就把无法承受的部分放掉了。现在,他的心智和六岁稚童无异。”她一口气讲完,不敢断开,怕断开之后在没有勇气继续讲下去。
“那么……”许久,未然开口,声音中听不到什么太大波动,“他还认得我吗?”
“不…知道。”凉初停了停,勉强对上他的眼,“看到你的话,不知是否会想起什么。毕竟……你是他的女儿。”
未然不知所措地点头,点头。眼神茫然地像被丢弃的小孩。
没有定点的双眼。没有目的的方向。
苍锦笛一路逛到江南。看到不少美景,勾到不少美女,吃到许多美食,不由心生感慨:还是鱼米之乡比较好!
看这种青青的糯米团子,用草汁揉面,咬在嘴里真是齿颊留香。
苍锦笛蛮开心的,这一路玩玩逛逛,两三个月之间倒也离京城这么远了。他摸了摸腰间钱袋。嗯,省着点用,玩他个一年半载地再回去,想来未然这个死祸害也不敢废什么话。
他看到路边有人卖糯米藕,闻着挺香,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只。咬着满嘴的藕丝,他沿着水乡到处可见的小河看那些未施粉黛在岸边洗衣洗菜的女子。
“清水出……”他暗自感叹,却被几个“芙蓉”的尖叫吓了一跳。
“那个……那是什么?!”几个女子尖叫着从岸边奔起来,衣服,菜,木盆之类的东西都不要了,一时间小小的河道上漂满污七杂八的东西。
“啊————!!”又是一声尖叫。
苍锦笛握着半截藕跑过去,往河里一看,一具白花花的女尸浮在河面上。
他愣了一下。
“死人!有死人啊——”众人奔走相告,片刻功夫岸上就聚了不少人。
“打捞起来吧,看上去是被人害死的,挺可怜的。”
“谁去捞啊?”
说话时,已有几条胆大的船靠近女尸,用桨橹轻轻戳碰着。
“等等。”苍锦笛越看越觉得心里不对劲,扔掉藕,在众人未看清时已脚点水面将女尸抱起,跃到对岸。
他伸手拽掉尸体上的水草,轻轻拨开糊在女尸脸上的头发泥土。
看清楚的一瞬间,苍锦笛的呼吸停滞了。
“木落?!”
即使在水中泡了数日,脸上已经水肿变形,但是苍锦笛依旧能够辨别出这张总是挂着调皮笑容的脸。
“木落…………”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抚上她的脸。紧闭的双眼眼睑已经肿起,但他总觉得它们会突然睁开,目光狡黠地盯着自己,然后木落跳起来大叫:笨蛋!你被骗了!
可是,没有。木落脸色青灰泛着死色,甚至已有几只尸虫爬在她身上。
“木落。”苍锦笛的手下是一片冰冷。那阴冷的感觉从掌心一直传道心脏,他觉得自己快被冻僵了。他觉得自己的动作迟缓,心里奇怪,怎么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呢?奇怪…………
“木落。”他擦掉她脸上的脏污,整张变形可怖的脸完全出现了。
“这件衣服……”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靠近,“给她吧。”放下一叠衣服就赶紧跑远了。
苍锦笛深深呼吸了几下,用衣服包裹住木落的身体,将她抱起。
“诸位,没事了。劳烦哪位带我去衙门。”他语气平静地看向众人。
他面前让开一条路。
那一刻,世界仿佛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只有苍锦笛抱着冰冷的木落,一步步地向前走。穿越了一重一重的悲哀。
整个世界的哀悼,在此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