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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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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墙外的桃花大约是五六年前开始生长起来的。山墙很高,没有人知道那花生作了什么颜色,只在每年合该的时候,若有若无地闻到它的香味。
每一寻常时分,有这淡淡的一点香在,便觉安心随意。
故而这本该杀伐决断的一盘棋终究是下不出胜负了。李寻欢还在思量着,那人已然把白玉棋子投回盒中,去看窗外一派灿烂的星斗夜色。
李寻欢照样落子,自己左右对杀了几回,杀得白子将要回头自保时,见她仍然淡淡的没意思,连看也不看,便也只好弃子不下。
“你要赢时不在意,要输了也不在意,果然是超脱了。”
那人闲闲靠着背枕,道:“你有没有故意让我,难道我看不出来。”
李寻欢摇头略笑。输也输过,赢也赢过,棋盘在茶几上磨出了印子,新制的画轴还未干透,市集上淘来的旧册也都翻来覆去了好几回。只是诸般闲情逸趣,这会儿可都是没意思的了。
那人喝着茶,索性连茶杯也放开去,对着漫漫星空虚数时光。
纵横江湖的日子李寻欢早就过腻了。他对世情百态都无甚特别的留恋,不过他也毕竟痴长几岁,自忖,对年轻人的想法或许未必懂得通透。那人小他十一岁,无论岁月如何度过,都可算得上是年轻人。
去年秋天以来,那人的身体渐渐不便,连宽服都无法再遮掩住了。她素不喜欢隔着帘栊见人,再加上精神有些不济,索性就都弹回不见。那人说,决心要真的隐姓埋名安心居家……几个月。
李寻欢捡着棋子,想她说这话时一副不能确定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好笑。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人既不断他藏酒的后路,他又怎会强要人足不出户。但若深究今日的缘故,那自然还是他的不好,不要辩解为妙。
中庭的池水已暖,新放下的数十尾鲤鱼常有活泼动静。桃李春风一杯酒,这时节其实正刚好。
“今早听说冷香小筑的锁坏了,我去瞧一瞧。”李寻欢道,“你若觉得睡觉也无甚意思,那便跟我一起来吧。”
那人果然听进了,打量他一回不接话。
李寻欢早顶得住这般眼神,只向她伸出手来。
冷香小筑是十分僻静的所在,李寻欢的早年都在那里度过。林仙儿曾以发妻之名暂居数年,但她那时痴恋着李寻欢,思及旧人,未动一物。自兴云庄旧人散去,李园复用其名,这座幽静的小楼也就此空置了。
数年前李寻欢准备与那人成礼时,曾延请能工巧匠内外翻修府邸,唯独这一处,不仅不修,还挂上了一把黄铜大锁。
那人第一次踏进李园的门,冷香小筑就是紧紧锁着。
李寻欢说,钥匙丢了。
要开一道锁何必非要钥匙,要进一扇门又怎会囿于一道锁。但既然如此,就罢了。那人点点头,从此没有再过问。
小楼前风灯莹然,寒梅方谢,一地残红。
“你可丢了什么东西么?这锁不像是自己坏的。”那人略瞧一眼,脚尖踩在泥土与花瓣上,不再向前。
“这世上,大概没人能偷走别人少年时的往事吧。”李寻欢把几乎拆成两截的大锁取下来,轻轻放到一边。
然后他转身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这动作很端正,神色亦并非随意而为。那人看着他,仍是点点头,终于一步踏了进去。
烛火亮起,映照出一片雪洞般的白壁。屋里的陈设很简单,故剑在墙,架上有书,案头乌木笔架,悬着十多支已然很旧的笔。
便再没有别的。
这,倒很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李寻欢道,在他飞刀大成之前,也曾练过剑的。那是他十三岁那年亲手所选的剑,上面共沾过六个人的血。
又说,旧年间不若现在懒散了,那时喝酒,不过为了寻些诗兴雅意,舞文弄墨,抑或舞刀弄剑。就在这寒梅飘荡的小楼前,一任落雪吹风,及至彻夜不眠。那时,他的父母家人尚在,虽希望自家儿孙高中状元,但他深心里却明白,若一日行走江湖浪荡了去,他们也是会无可奈何地答应的……
李寻欢的声音很平静,却含着难以言说的情愫。宛如饱浸了时光的往事,在空气中溢出几不可闻的香味。
少年侠气,金鞍骏马,这些他都有过。寒窗勤读,策论百篇,他也都有过。写秃了笔头,磨润了剑柄,只为尽兴尽意而饥饱不自知。那些零零落落的,一点一滴偶尔才提起的琐事,似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融入温暖烛火,渐渐的连绵成诗。
这样干净的少年时光,让人何忍用粗陋的揣测去鄙薄,何忍用一段未有善终的情事将之盖过。
在这江湖中,不曾有人是终日懒散而成大器的。世人多么推崇小李飞刀,奉之为不可企及的神话,或许也不过是自甘庸碌,寻个理由将时间用于无谓嗟叹罢了。
那人抬头看着烛光中的些许浮尘,仿佛遥遥地想着什么。
曾道年少不相逢,但其实这错开的光阴是何其相似,一字一句,甘苦自知。
“你瞧。”
李寻欢忽而唤她。
那是一个镶金边的红漆盒子,深藏在书柜中,好一时才翻找出来。李寻欢拉她在榻边坐下,小心地去动那盒子的锁扣。
但竟是真的锁上了。
他本有钥匙的,多年离乱中,早不知丢到了何处。
那人搭着他的手臂,靠近他的脸,露出一个生动的笑容来。她双眼是亮晶晶的,睫毛闪动时,就像一个未出尘世的少女。
“你一定要开么?”
“不给你看些有意思的东西,我今夜要如何睡觉。”李寻欢道。
那人略笑:“你可以去请那个拆坏你门锁的人,再帮一个小忙。”
李寻欢点头称是,双手按住锁扣两边,用力一错,生生地把它拆开了。
盒盖下露出一支凤头金钗。
做得异常精致,如一段天然而生的梧桐枝,凤首曼舒,引百鸟来朝。
“这是一个女人留给我的。”李寻欢道。
“看你这副彩衣娱亲的样子,这个女人不是比你大很多,就是比你小很多。”
李寻欢只好说是。
跟聪明的人作伴总是有些意外的难处的,比如很难真正让她大吃一惊。
这钗,是李寻欢还未出生时,李氏夫人托人打造的。因为家中已有了长子,非常盼望能再得到一位女公子。只可惜愿望未遂。李氏夫人是真心喜爱女孩子的,好几次想要捉那时年幼的次子来戴上金钗试试。后来好容易息心,李寻欢马上把金钗收起来封存好,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已经三十多年了。
那人轻声笑着,笑得脸颊都靠在他的手臂上。李寻欢揽住她,听着她的笑声,自己也笑了。
不多时,晚风送来一阵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李寻欢格外望了一眼门外的春夜。他想那片桃花林,究竟是何模样呢。或许该在花谢之前,出门去看一眼。这样,起码十天之内的日子,就都是有意思的了。
“非要一位女公子,果然让人为难。”那人还在说着。
“那也不尽然。”李寻欢道。
只再多用功一些,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