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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生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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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帘掀开,一幅素色的油纸伞已打在外面。
夏天的雨总是落得突然,瓢泼一般的,赶走了街上的行人,冲刷着屋瓦和青石路面。
杨艳抬起头,见李寻欢手执素伞,为她遮出一片雨中空隙。而他自己除了手臂的衣裳还是干的,其它地方瞬间就湿透了。
但他竟不肯站到伞下。
“我见你出去时,走得匆忙。”李寻欢道。
杨艳跨出轿子,站在他身边,挥手令轿夫进屋避雨。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
“朝夕相处却不说话,委实有些难。”李寻欢微微一笑。
两个人要打一把伞,多避开一步也是不行的。李寻欢未曾避开,所以他已在伞下。
“可你已经有一个月不曾对我说话了。旁人要是知道李寻欢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李寻欢神色有些落寞:“那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并不是一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杨艳似乎犹豫了一下。
雨势突然更大了,打得伞面发出爆竹般的声响,震耳欲聋。
李寻欢半转了身:“进屋吧。”
“你可以听完我得到的这个消息,再决定要不要进去。”
李寻欢回头看她,眼中似有一点慈柔的光:“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要站在大雨里说。”
然后他将伞交到杨艳手里,独自走向李园的侧门。
他只走出了三步。
“杜九死了。”杨艳道。
“他中了我的流星镖后逃离这里,东躲西藏了一个月,昨天,死在城外五十里的荒滩。”倾盆大雨中,杨艳将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清晰,“他是来自青莲烛的杀手,与你相遇不过是一场安排。拜你为师,也只是为了替他们窥得小李飞刀的绝技。”
李寻欢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已经听习惯杨艳的声音,也很习惯了她的性情,但在某些时刻,李寻欢仍会为她处事的决绝而不禁诧异。
“……你不必向我证明,你所做的是对的。”
暴雨的声音,仿佛也静默了一瞬间。
杨艳走到他面前,淡声道:“李寻欢,多年前我曾问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你,为什么他们只要与你结缘,最后都不得不挥袖离去。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想过答案么?”
李寻欢默然。
杨艳不容置疑地拉过他的手,把伞推回了他手里,径自走入雨中。
这把象牙骨的油纸伞,是去年秋天自江南余杭得来,伞面上绘的一丛青竹扶疏摇曳,充满生机。
这些年来,李寻欢渐渐地变了。他变得喜欢充满生机的东西,譬如新传的琴谱、暮春的茶叶,和天真少年的眼睛。
杜九便是那样一个少年人。看到他,李寻欢就会想起阿飞。
年轻人的眼里,有一团灼热的火焰,燃烧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志在必得,和单薄却充满力量的生命。
李寻欢已不再漂泊江湖,可他仍然两肩挑情义。
对付一个宽厚仁慈,却聪明绝顶的人,倘若派出一个深沉老练的杀手,再怎样的算计都会轻而易举被识破。
杜九几乎成功了,如果他像龙啸云那样幸运,在李寻欢还是孤身一人时接受这个任务,那么他一定已经成功了。
李寻欢回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将湿漉漉的油纸伞留在了风檐下面。骤雨初歇时候,万物蛰伏,好风如水。
杨艳靠在屏风后的躺椅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双眼阖着。
她已换了一身清淡装束,这样不施粉黛,静静地闭着眼,看去有些不同寻常的恬淡与娇贵。
李寻欢很有耐心地等着。等了一刻工夫,他发现她那长长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宛如蝴蝶轻轻扬起羽翼。
“你的熏香点得这么浓,果真睡得着么?”
但杨艳仍不动,吹息匀净的,仿佛果真睡去了。
想跟一个人说话时,那个人不理你,也不看你,若无其事地冷落着你。这种感觉诚然是苦闷的。李寻欢笑了笑。
“我方才去了龙凤居,可惜去晚了,铺子已经关门。”停了停,又道,“虽然你不想跟我说话,不过,你总不必堵上你的耳朵。”
“如果你想谈杜九的事。”杨艳低低地道,“我没有兴趣再谈。”
“我很想念江南秋天的景色,不如下个月一起过去,归期就到那边再定。这次,去湘江如何?”
杨艳睁开眼,见李寻欢坐在她身边,近在咫尺的呼吸里并没有酒气。
“凡事有始有终,我还没有得到结论。”
李寻欢笑道:“你不让我谈他,又想要结论,这是什么道理?”
李寻欢终于叹了口气。
卧榻之畔,咫尺之间,岂是可以讲道理的地方。
“杜九在我身边时,我并未真的传授他什么。李寻欢还没有老,不会分辨不出是非善恶。”
“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李寻欢道。
在这个江湖中,每天都有太多的无名小卒死于各种杀戮和拼斗。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为谁而活。一个从师学艺、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武林世家子弟、名宿后代来说唾手可得,但对杜九这样出身贫苦、举目无亲,甚至必须违背良心求生的人来说,却难如登天。
李寻欢并非滥情滥义,可他珍惜缘分。
如同眼前。
杨艳慢慢合上手里的书卷:“他在李园停留了四十九天。这四十九天里,我每一天都在给他机会。可是,他并没有回头。”
那些日子里,李寻欢常和杜九切磋武艺,用一根树枝逗得那个少年团团转,逗得他露出那又天真,又执着的神情。
李寻欢看起来比以往快活了许多。
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亲人固然重要,却还有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东西。朋友、兄弟、传人,或仅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杨艳如是想着,终于留下杜九一命。她用了未曾淬毒的流星镖。
杜九是被青莲烛自己的人杀死灭口的。
但,李寻欢摇了摇头:“如果我有一天还能够快活起来,那一定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他没有说是什么理由。
大多数人,都无法轻易在自己所想的那个人面前吐露心声。
杨艳望着他,望着他眼角细微纹路,心渐婉转。
她自然早就有结论,早在多年之前,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可是有许多事,并非一个结论能够左右结果。
正如两个人的生命,不会因为相爱而分毫不差地相融。但正因如此,在这屋檐下平静或不平静的每一天,才会那样有意思。
“今天我一清早出门,也不都是为了杜九。”杨艳道。
她用目光示意李寻欢打开书柜。那里面,叠放整齐的书册下,摆着一坛龙凤居新酿的花雕酒。
“这坛酒,不是给你现在喝的。”杨艳依然靠在躺椅中,嘴角微微有了笑容,“也不是明天。”
“难道你要我把它埋进地里?”
杨艳温柔地笑起来。
“你说,你上一次喝到二十年陈的状元红,还是在燕京的时候。那是德安公主出生时下窖的,可还记得它的味道?”
“甘醇至极。不过,我总要有个埋它的理由。”
“等八个月后,你埋它下地,等足十八年再尝。这就是理由。”杨艳道,“你可明白?”
李寻欢忽然回身,却见她已经翩然起身,推开窗,让那清凉夜风灌入室内。月在枝头,一缕薄雾萦绕,夜色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