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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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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林漠漠,断崖高悬,马车辘辘驶来,缓缓停下。
李寻欢快步来到崖边,拂面一阵浓烈烟尘,但他竟未察觉。
那人靠在避风的古树残根旁,望着崖下窄窄的小道:“你瞧这断崖到对岸的距离,若是你能跃过去么?”
这气定神闲的,大抵是没事。
“你失去音信这么多天,又突然留这么怪异的讯号给我,我以为你真是失足掉在哪个沟渠里了。”
杨艳悠然远望,她晚妆初成,钗髻光鲜整洁,连那漫长衣摆都用最优雅的姿态铺散在身后:“我迷路了。”
李寻欢一时语塞,半晌笑起来。
“你现在跟我较劲,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编了。果真是夫妻多年,相看两厌。”
杨艳轻轻招手让他过来,自己往旁挪开些。李寻欢越想越气,气得在原地转了半个圈,理都不理她。
李寻欢道,此番西凉战事吃紧,四大门派相约嘉裕关截击鞑靼援军,武林人士前往驰援本是应当,何需如此费心绊住他。
西凉重镇若破,山河社稷倾危,若待战火绵延,世间又哪有隐士去处?这些道理,掰来扯去许多年,也早厌倦了吧。
晚风漫卷烟尘,霞光辉煌灿烂。杨艳默默听着,仍向他招招手。
李寻欢便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李寻欢道:“你果真没事么?”
杨艳点点头。
李寻欢道:“我不信。”
不信你平白无故非坑我一道。
说着扳过她的肩膀,先看一眼她身周无恙,再看住了她的双眼。杨艳并不回避这目光,只是露出一点嘲讽的意味来。
“边塞路远,我从未来过这里,为什么不能迷路?李大侠,你可真会欺负人。”
“你扮猪吃老虎。”
“你老骥伏枥,志向远大,我是比不得的。”
“你才比状元,却不问世事,我也确不如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一介匹妇,何必如此卖命?”
“确实与你无关,所以我这匹夫如果就此往西去,你也不必拦着我。”
“要是真的心无挂碍,一心向西守护苍生,那你带着那车细软废物做什么?”
李寻欢又气得不说话了。
再往西去……龙荒朔漠,黄沙千里了。他退隐多年,都在红尘细软中缓缓度过,想那人虽然早年游走江湖,到底是不习惯再出远门了罢。当年生死一场落下腰疼的毛病,早晚的熏香,常用的衾枕,若真是遇袭受伤,必是少不了的。
一天一夜工夫备齐这么多,来到这荒凉的地方,足见心中轻重缓急。
但那人怎么能这样。气人。
对崖极远处,渐起千帐灯火。那是大明朝的军队。古树残根旁,垂幕遮挡的马车内,杨艳抱着绣枕闭着眼。
“我留书中,让你准备些炸药,你可有备妥?”
“怎么,天时已到,你要造反炸军营了么?”李寻欢喝一口酒,听一听帘外风声隐隐,似乎还是闷闷不乐。
杨艳略笑。
“你走后有天早上,我醒来忽然发现那小东西不见了。”
李寻欢一怔。
“原来他自己从床上下来,走到了门口。”杨艳道,“我想他是想你了吧。人真是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教,就知道怎么想念别人。”
且莫说是这么小的孩子,就连他们这样的大人,连孩子的第一颗牙,第一步路,吃东西时的憨态……也都记得清清楚楚,很是想念。
如果说仗剑江湖补天缺是豪侠之士平生所愿,那么温柔归乡里清静厮守便是平民百姓的念想。鸿鹄有志而燕雀长安,其实哪有高下之分。
李寻欢默然不语,气却也消了。
杨艳轻轻推开绣枕,就着夜明珠的淡淡光晕,取出了妆奁:“好啦。”
她柔声安慰,但也仅此一句。
“酒也喝完了,既然你不甘愿置身事外,那就准备出手吧。今天,可要考验你我逃命的功夫。”
三更天,风云突变。
若有目力极好的人,就会看见断崖之下,有鞑靼军士悄无声息通过羊肠小道。山路崎岖,趁夜迂回而上,将可夜袭大明军队,取下将帅首级。
他们自然没有成功。
绣枕熏香,一应细软,那是无法取回了。李寻欢动手,将两匹马放生去,车驾推下断崖,车底的火药猛烈炸响,山石崩落,小道断绝,两百鞑靼勇士被掩埋在尘沙哀土中。惊天裂地的动静之后,始有明军士官往这边来。
是何人所为呢?有说四大门派,有说西北三寨,还有些声称对此负责的闲云野鹤,叽叽喳喳跳将出来。
那处断崖也在震动中完全坍塌了,人们说,除非动手的那个人长了翅膀,能在拉动插销后,立刻飞到对崖去,不然一定是以身殉国了。
如此忠肝义胆,愿为苍生粉身碎骨,委实可歌可泣。人们茶余饭后,感慨一番,就此忘却。
回李园的路途有些遥远了。
风很冷,这时节行人稀少,最适宜星夜兼程。
夕阳下的城楼慢慢出现在那里。枯叶零落,寒风沁人,得得蹄声中,霞光终于铺照着归途。
那个地方。
亭中有琴,院中有竹。窗有帘栊,室有茶香。
还有……
李寻欢勒马停驻了片刻,遥望高高的城垣。
杨艳兴致很好,赶着马又跑出很远才回身来,向他招招手。那衣袖扬起在昏黄温暖的暮色里,宛如一痕火红的朱砂。
李寻欢望着她,微微而笑。
虽然身体异常疲惫,然而从未有一刻,他是如此想跃过这道城门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