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5、无情书

　　中原的风雪终究是温柔的，虽已到冬至时节，初雪却还没有落下。
　　秋风转寒的短短时光里，江湖风雨破门而来，但所幸都已经过去。李寻欢宿疾发作，不得不提前抽身，退出了几多纷争。
　　人若知道抽身，大抵是对生命还有所留恋的吧。李寻欢默默地想着。他隐约听见推门的声音，但没有任何脚步声。
　　不论是《江湖手札》中的记载，还是于尘世行走所见，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只有一个人。
　　惊艳这武林一时，却相伴他长长久久。
　　浑噩中拖他回来，冷脸斥他，不辨天地时告知他出路何在。
　　不论怎样，一切总还会过去。他们还有许多来日可图，还能弥合不快，重修为好。
　　李寻欢没有回头，心内隐约感到高兴，却只是低声道：“看来，今年的年关该是可以平静一些了。”
　　杨艳走过他身边，停了停又回来，取了件外袍披在他肩上，然后一语不发地走进屏风之内。
　　在她近身的刹那，李寻欢才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掩盖在厚重华美的衣裾之下。她单手拢着衣襟，妆容精致的面庞虽看不出憔悴，唇角却抿成了一条直线。转身的那一刻，李寻欢竟然清楚地察觉到她步履微微一晃。
　　“你……”
　　他想问，却被一句轻而虚软的话语堵了回去。
　　“这三天内，府中一切家人不可外出。外面的事我已安排妥当……”她轻吁了口气，似有些说不下去，但这脆弱也只是一瞬间，“你且出去吧。”
　　李寻欢毫不犹豫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想要伏击一个行动极为敏捷迅速的人，诀窍并不在于比她更敏捷，更迅速。人捕鸟雀，往往诱其自投罗网。杨艳原是个鲜少有弱点的人，但自从成化年间去了一趟燕京，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这个弱点不但十分显眼，并且，弱点身上还带着其它大大小小的弱点。环环相坑，委实防不胜防。
　　杨艳微蹙着眉，若有些不耐地推开他的手。
　　她自知这般拒绝其实并无道理，但一心气恼之中，又实在无法不讨厌着眼前这个人。
　　李寻欢道：“你若逼我用强，亦无不可。”
　　杨艳面如结霜，只不作答，眉梢眼角透着一丝绝不服软的倔强。她的外袍已经除去，左肩一片暗红血迹。
　　像她这样，好胜又骄纵得不容自己失败的人啊……李寻欢想。
　　自他认识这个人起，她从来就是不喜欢认输的。对弈拆招若输了一子半式，当时见是不在意，过几天却又会邀人重新再来，想出克制的办法。
　　次数一多，李寻欢有时便让着她些，有时也觉得有意思，两个人来来回回地琢磨。
　　又觉得，如若不是这样的个性，或许今时今日所见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会成为虚妄的吧。
　　三千世界，有多少因缘会在错神之间消逝。
　　李寻欢心念流转：“在这世上，包括我在内，你是不是永远都只相信你自己？”
　　杨艳侧头看着他。
　　李寻欢亦回望过去：“这里是李园，天底下任何人都知道李寻欢在这里，你却将我当作一件摆设么？”
　　他这，又霸道又温柔的语气，让人几乎一瞬间就要溺死其中。
　　杨艳转开眼，本已抿直的嘴角微微绷紧，声音却一无波澜：“我今日去了冷月宫，暗中跟随梅思影，直到她安全脱身进入保定城。此事，至此了结，我绝不会再干预。你可以放心。”
　　自她提及“梅思影”，李寻欢的神情忽而有了明显的变化。
　　不久前，兴云庄的少庄主龙小云出道，不慎身中剧毒。神医梅思影救他性命，自此之后，梅思影这个名字便开始再再地出现于台面，并时不时与李寻欢相连在一起。
　　梅思影是谁，那张改换过的面容，灵魂属于何人，李寻欢不曾否认，杨艳也早已知道。
　　对于这件事，从头至尾，李寻欢不曾解释，她亦未置一词。
　　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人心之中，情有多重，人与人之间，情谊亲疏如何区分，其实都无法准确衡量。几分几两，在毫厘细微处，更无可言说。世间的事纵有千般胜负，唯独这一件无法尽入掌控。杨艳所想的，是在事情快要陷入一塌糊涂的地步时，把李寻欢从那个泥潭中拉出来，替他挡去致命一击，让他休养生息。
　　但此时此刻，李寻欢面对着她，露出那样痛楚清晰的表情，还是未免让人感到难过。
　　心如明镜的人，总是会承受更多。
　　“你出去吧，替我唤绿荷进来。”杨艳道。她觉得有些累了，半边身体像被劈开了一样疼得难熬，很多年了，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
　　李寻欢点头，忽然又道：“梅思影曾说，她回到保定城后，就会销毁《怜花宝鉴》，彻底退出这个乱局。”
　　杨艳不语。
　　梅思影生来是众人掌上珠，纵历惊险，又怎可能适应这江湖的诸般凶恶。不过，她却不想问她将去哪里。
　　如此模样，倒是很少见的。
　　李寻欢仔细地望着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
　　李寻欢起身解开月白色的帐幔，走之前，弯下腰在她耳旁道：“你不要忘了，我也说过，我永远会留下最后一把飞刀，是为了你。”
　　这天傍晚，新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半积半融，在园中汇成了几处小小的水塘。
　　寒色倒影中的李园，看去有几分淡雅的沧桑。不是岁月给予的，便是人的心念。
　　李寻欢披着衣回来，再见时已神色如常。他带着一缕寒梅冷香，坐在她身边，柔声细语，说起寻常的家事。
　　李园太大了，没有外客的时候，总显得冷冷清清，所以李寻欢是喜欢与她共处一室的。
　　还记得那年……杨艳思索片刻，便想了起来。
　　那也不过是四年前。他们红尘相遇，共赴一场大劫，约好了长路相伴，最后一同死里逃生。踏出云王府时，依稀见天宇澄澈，碧空如洗。离开燕京后，他们很快共结连理，却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渐渐彼此习惯。说好的从此不理江湖事，这四年来还是片刻都未曾太平过。
　　或许相较起一生一世的相守，弥天的劫难反倒是更容易面对的。
　　那时的杨艳，分明比现在要更为锋芒毕露。她不奢望浮生聚散的缘分，却从来知道这世间终存善道，终有希望。
　　李寻欢与她初见，被她的光芒所闪耀。他对她没有好印象，视她为魔鬼，并被她激怒。
　　那天他说……
　　“倘若有一天，我的刀囊里还剩下最后一把飞刀，倘若你，与世上最残暴的魔头站在一起。”
　　那把飞刀一定会刺向她的心窝。
　　杨艳靠在枕畔，靠着他的肩，出神地回想着。想到最后，还是微微一笑。
　　他是这样说的，眉和眼都满含怒气。但光阴飞逝，待到兑现时，那眉梢眼角已全是平淡似水的流年。千难百劫，绽出坚定绵长的朝朝暮暮。
　　情之一字的进退，岂是一时一刻所能够预料。
　　唯有这刀锋上微微的温度，终究是长存于心，不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