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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眉间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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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药庐的小径上飘满了落叶。
李寻欢照看梅思影整夜,天亮时一阵大风,便听见枯叶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药庐平日无人居住,水米不多,柴火不过两捆,除了满屋药材之外,再没有其它可供用度。
梅思影还在昏睡着,她醒来定要喝水,药也要熬煮下去,米箱里存着的不过是一些粟米,但煮成薄粥,大约也够她支撑两日。
李寻欢思量些许时候,起身打开房门,杨艳正从小径深处走过来。
她带来两名杂役,柴米油盐、冻鸡薄酒,衾枕衣物都是家里常用的,连下药的糖果蜜饯都装满了一大包。
李寻欢见到她淡淡的神色,想起昨日一场争吵,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梅思影身份泄露,世人都知晓她是林诗音了,要从她处获得《怜花宝鉴》,就唯有从龙小云身上下手。
梅思影轻易入局,消息传到李园,李寻欢那时正在养病,消息又被挡了回去。
但消息毕竟传得太快,李寻欢还是知道了。
他走时摔了门,救回梅思影后,就兼程送她来到药庐。
虽然是一时情急,到底说了狠话,伤了彼此颜面。李寻欢心事重重,莫名觉得难受。
“看天色是要下雨,你不要急着回去吧。”李寻欢道。
杨艳一直没看他,这时才微微抬眼:“她的事我瞒着你,有两个原因。一是你听到此事,必然情绪失控,于身体无益。二是救她需要时机,拖延这三天,一切已尽在掌握,你才能顺利把她救出来。”
李寻欢道:“我知道。我已想到了。”
轻易闯过梅花阵时,他就知道那几天时间里,杨艳并没有坐视不理。
但如今才说出口,好像已有些于事无补的味道。
杨艳看住他,又垂下目光。
“陪我出去走走。”
药庐很小,梅思影若醒了,很容易会听见他们的谈话。李寻欢点头,为她披上斗篷,脸颊靠近的时候,心竟微微一痛。
落叶看似轻薄,踩在脚下却如同深雪。
就像人的一生。点滴细碎的小事,当然可以毫不介怀。但桩桩件件,一再发生,终于逼得人不得不在意,不得不作出回应。
杨艳道:“你我尚无儿女,你祖上家业虽由我掌管,但我只管账目,不取分毫。所以,我们彼此并无任何羁绊。你的去留,我不会再强加干涉。”
李寻欢没说话。
杨艳道:“《怜花宝鉴》的事,一定还会引起祸端,我不想再三被你拖下水,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这里吧。一应供给,我会每天派人送来。”
她背着身,声音波澜不惊,话却句句见骨。
这人总是如此,平时可以随你风花雪月,到了关键的时候,只要听她出声,必然是鲜血淋漓的狠话。
李寻欢道:“昨夜我不该冲你发火,你不要生气。”
“我像是生气了么?”杨艳回身看他,“我与此事本无牵扯,帮你是我愿意,如今想抽身,只是不愿意了而已。”
“我会尽快把事情了结。”李寻欢道。
“嗯,自己也要小心些。实在需要帮手,再来李园找我。”说完这话,又去看苍白的晨光,一眼也不再看他。
当此时刻,药庐中香气阵阵,人声低微,雪白的米粥熬好,梅思影也已渐渐醒转。李寻欢回到屋中照看她,杨艳不久告辞,走的时候,神色还是挺淡的。
李寻欢颠来倒去地度过好些时候,但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感到心头有些许疲倦了。
往药庐的小径上,倏忽已落满了雪。
李寻欢来看望梅思影,顺便取回遗落在此的酒壶。
梅思影面容清瘦不少,与他相见却已不再如履薄冰,而是谈起许多往事。
那些纠缠入骨的深情挚爱,掩盖在平淡数语之中,像是已过去了百年之久。
梅思影问起杨艳,谢她危急时出手相救,又问她伤得如何。
李寻欢略笑,道没有大碍,只是要在家休息一段时日。
李寻欢道:“我与她,并非真的不快,你不必过意不去。她向来待我很好,只是我太过痴愚。”
李寻欢放下手里的粥碗。那是一小碗淡淡的咸粥,许久尚有微温,放下的姿势,平静而意味深长。
“此地虽积雪难行,但前路还长。你要珍重。”
梅思影久久沉默,点了点头。
回李园的时候,李寻欢路过市集,买了些饴糖,还买了些枣泥糕。
家里虽有出身江南的厨师,但市井街头间的小食,也自有一番醇厚味道。
枣泥糕热乎乎的,香味有些浓了。
杨艳靠着躺椅翻账簿,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渐渐心不在焉。
李寻欢道,酒壶已经取回,事情已经平息,最近不必再出门奔波,可以好好陪着你了。
杨艳仍扫视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轻轻扶着额角:“那你替我看账本吧。我看得有些头疼,腰都直不起来了。”
李寻欢笑着摇头:“我还是替你揉腰,替你换药吧。”
杨艳略看他,徐徐站起身,拎着账本的一页,回往帷屏里去了。
白布一直缠到锁骨,还是有血迹微微透出来。
当时伤得太深,血流得很多,但她一直不愿叫人看到,还要和李寻欢分开卧室。夜里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李寻欢进去看她,好言几句抱回卧房,算是安抚下来。
虽然如此,这样深的伤痕,恐怕还是要留疤的了。
李寻欢小心解开白布,道:“好在衣领可以遮住,不会看出来。”
李寻欢道:“今天我在市集上,看到有人在置办年货,原来已经快过年了。”
“有好些人家,是带着孩子一同来的,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过年最要紧。”
“前两天落了场雪,小孩子都在店门口丢雪球,我进去的时候还被打了一下。那孩子真是顽皮,大人劝都劝不听。”
李寻欢低声道:“我也喜欢小孩子,你也喜欢的吧。”
杨艳背着身,微微蹙着眉:“我怕疼的。”
李寻欢道:“我给你买糖吃。”
杨艳略笑:“无耻之徒。”
但又道,“此事不可以反悔,你要想好。”
“我早已想好了,只是你不信。”李寻欢慢慢替她套上外衣,声音有些郑重了,“你尽管羁绊于我,依我靠我,我的一切尽是你的。”
杨艳单手系着盘扣,低低“嗯”了一声,再没有说别的。
接连几场大雪后,积雪把枯叶都覆盖住了。
杨艳与李寻欢知会了一声,往药庐送去许多白炭和米粮。
梅思影原是十分清傲的性子,但送东西来的并不是先时的杂役,而只是个柔弱侍女,她不好意思原样退回,只得留下了。
雪作鹅毛似的飞舞着,李寻欢煮了青茶,重新摆开棋桌,拖着杨艳拆解棋谱。
李寻欢格外的耐心体贴,凡事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几乎可说是在娇惯着了,反弄得那人有些不习惯。
屋外万物息声,手边的糖果糕点络绎不绝,故人于江湖中各安天命,遥遥相望着。
万般皆是有命数,唯一能够抓紧的,只有眼前,今天与明天,此刻与彼刻。
所以这样的时光,无论好与不好,都是值得庆幸的罢。若再能绵延到老,永无伤心变故,便是一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