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4、上弦月

　　宛如池鱼出水啄食般，漆黑的江面上起了个小小的水花。
　　那是一只酒杯被人失手掉落下去。
　　江水中有许多花灯，星星点点，就这样看着，竟也不觉看住了。杨艳伸手扶着船舷，衣裙被江风鼓荡着，向后飘飞而起。
　　依稀听得画舫中的侍女说：“夫人醉了，在这边。”
　　然后有人走过来，拢住她肩膀。那个人，身上也有很淡的酒味，靠着襟怀才能闻得到。
　　“进去吧。吹多了冷风，明天该不好受了。”温热的话语触到耳廓。
　　杨艳微微笑着，微微摇头，流星耳坠轻盈地划了一个圈。
　　人若醉了，往往与平时判若两人，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杨艳素来机敏善辩，但此刻她仿佛忽然不会讲话了，好半晌，仍只略笑着，两根白皙的手指慢慢挑起李寻欢的下颌。
　　这神态，说挑逗是过了些，说热切，又分明有几分嘲讽似的冷淡。
　　李寻欢不禁迷惑了：“你离席前只喝了三杯。带了一杯出来，现在杯子也不知在哪里。多半掉进了江里。”
　　“真是喝醉的么？”还是故意催动酒力，好让他不得不抽身出来？
　　杨艳听着，也不回答，掌心推在李寻欢胸膛上，想把他推开。
　　李寻欢用力一紧她的腰身，两人几乎贴面相对。
　　画舫中，酒宴正酣，天南地北三教九流里的若干个武林人士正在相互攀交，所幸后梢还是安静的。
　　这夜，李寻欢新近结交的朋友关天翔设宴为他洗尘。酒是上好的汾酒，人是江湖里的豪客，可做主客的却中途离席，久未归去，未免叫人纳闷。
　　“告诉我，为何对他有成见？”李寻欢道。观察了不少日子，问出来却好像变了味。明明是句正经话。
　　“我没有。”杨艳轻轻吐气在他脸上。
　　“胡说。”
　　“真的没有。”说着，还认真露出了被冤枉的神情。
　　李寻欢有些想笑，笑到了嘴边，又被一点柔和的疼痛化去了。他有时候不明白杨艳，有时候，又很能猜准她在顾忌些什么。
　　“那你刚才为何故意不接他的话？”
　　杨艳道：“蠢话，我都不接。除了你说的。”
　　“你不跟蠢人说话，那为何要用言语试探他？”
　　杨艳有些讨厌了似的瞧着他，指尖去点他的嘴唇，将那上唇和下唇，都抵住。彼此的气息，一丝迷醉，陡然在呼吸间浓郁起来。
　　“因为你喜欢跟这个蠢人说话。”
　　这好像是她今夜说的最长的句子，说得很慢，果然是很醉了。
　　李寻欢握住她的手指尖，在掌心摩挲了一下。
　　这手指并不纯然纤细如骨，而是异常柔软的。指尖的颜色像蘸过蔷薇花汁，洇开了一点玫红。
　　不过这样，有些事就不能再计较下去了。照他的估算，这件事就算在清醒的时候，也未必能计较出什么结果。
　　何况现在。
　　“李大侠。”杨艳眨了眨眼。
　　“有何指教？仙子。”
　　“并无。”杨艳略笑，薄红的脸颊艳若桃花，声音低了下去，“只想知道，你现在，是要回那边，还是留下？”
　　“你希望我怎样？”
　　她凑近过来，吐息直入耳中：“大侠请便。”
　　李寻欢一侧头，含住她的耳垂，衔下了那枚莹莹闪烁的流星镖，而她上半身被压着向后倾倒，柔韧的腰背仰成一道漂亮的弧线。
　　画舫已经驶到江心，就连近岸处的点点花灯也看不见了。喧哗都隐去，远看这黑似无垠寰宇的江水，仿若幕天席地。
　　良夜难得，来日苦多，满月之后便是缺憾。龙小云还在李园左近暂居，梅思影就快要出现在保定城外。一切未曾发生，但已快要来到。
　　不如，就在这佳节相聚的夜晚，做些有意思的事。至于那要计较的，就留待明日再说，又有何妨？

　　两串耳坠，共是八枚流星镖，佩戴的位置都很讲究。
　　李寻欢黎明时就醒了，他先独自去找关天翔，客套了一番回来，再甚好耐心地等着她起身梳妆穿戴。
　　客舱的窗很大，推开便能看见开阔的江面。不时有沙鸥停落船舷，又残影般飞去。一夜之间，那些漂来的花灯都随流水消失不见了。
　　杨艳正对镜挽发，安静中听到她的声音，便知她已完全恢复清醒。
　　“昨天席上的人，有两个查不出来路。”
　　李寻欢笑笑：“我猜到了。你这避开监视的手段，委实不错。”
　　杨艳的手停了一停，又继续梳下去。她的头发极长了，一直不曾修剪，几乎已垂到地上。
　　“那个人，我是当真对他没有成见的。我没有这个闲心，去对一个敌友未明的人心怀成见。”
　　“唔。”李寻欢应了一声，心里却想，原来都记得。那到底是醉了几分？
　　李寻欢道：“其实，有许多敌友未明的人，在相遇一场之后都会成为朋友。”
　　这话，杨艳明明可以反驳，却选择了不置可否。
　　“同样是你的朋友，我从未怀疑过阿飞。”她只是这样说。
　　而这句话，李寻欢其实可以追问，但他也选择了保持沉默。
　　一个人看你时，目光如何，行止如何，言谈又是如何。他们都涉足江湖多年，早可用我心如秤来形容。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秤，砝码却有轻有重。李寻欢总把自己看得最轻，因而轻易将自己当作赌注押上去。杨艳之所以不愿冒险，无非因为她将李寻欢看得很重。重过隔着人心的兄弟情义，重过许多虚无缥缈的道理。
　　不是看不透，只是不说破。
　　泰山之比鹅毛，此事终归无解。

　　这一年，李寻欢与关天翔义结金兰。两人把酒言欢、患难与共，联手挫败冷月宫，救出梅思影，送她退隐江湖。
　　也是这一年，李寻欢与关天翔割席分道，各自站定立场，为了江山社稷，终于走到生死对决的地步。
　　小李飞刀从不是天下无敌的，但仁者或有天助。
　　一切还是通往结局，一波方息之后，李寻欢得以回来，在一波又起的生活之中继续从心而走。
　　他向来如此。
　　无论来路何往，每一个朋友都真心对待，然后等待他们为他留下些什么。教训也罢，恩怨也罢，甘之如饴。
　　功名利禄虽是世人所爱，但也终究有些时刻，人心是能够超越这些的。为了这些时刻，为了这些人，他说，这么做很值得。
　　满月虽易亏缺，轮回之后，却也会回到当初的圆满。
　　端看此心是否博大平和，历劫如初。
　　对此，杨艳虽不能同意，最后也仅仅止步于不同意。爱上一个爱友如己的人，总是比较麻烦的，正如爱上一只雄鹰，就不能指望他会游水。
　　她只有常常注意一些蠢人，不让他们蠢得太出格。画舫月明诚然不错，有一些缺憾的人生亦属必然。
　　唯愿岁岁年年，满月长久，一如此时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