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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匣中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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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吹朔雪,不过一日一夜,曲折的山道几乎被白雪完全掩埋。
若不是窗纸内隐约透出的一点灯火,几乎要让人以为这积雪覆盖下的屋子已经被主人遗弃了。
“笃,笃,笃。”
沉稳而有礼的叩门声响起。
片刻风雪喧嚣,衬得天地寂静无声。
“你已经叩了三次门了,他若非不在,就是今日不想见客。”杨艳道。她虽和李寻欢披的是不同颜色的斗篷,在此等候了两个时辰,这时看来已全然是一样的了。
李寻欢一手执伞,另一手拭去吹到眼睫上的雪花:“可是你看,他留一盏灯,分明是想告诉我屋内有人。长孙先生言出必行,他答应我为小云铸剑,必不会失约。”
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拂去杨艳鬓角边沾上的碎雪。
李寻欢忽而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艳微微板着脸。
“你想把他从屋子里揪出来,连甩八个耳光,打得他满地找牙。”李寻欢说着,好像发现了什么开心的事似的。
杨艳嘴角一抿,却看向别处:“你明知道他在刁难你,还是上刀山下油锅都照办,我也只有陪你程门立雪。”
李寻欢便也不笑了。
四下里,干冷的冬风卷起雪花,一片片贴在人的脸颊上。李寻欢侧了身,替她挡住扑面而来的一团风雪。
“小云无父无母,我希望能多帮他一些,至少,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李寻欢轻声道,“望你能谅解。”
就在不久前,他依铸剑名家长孙如行之言,约战武林中五位顶尖剑术高手。虽然五战皆胜,但刀剑无眼,他要手下留情,自己就免不了受伤挂彩。江湖传闻,李寻欢为了昔日情人之子可以连命都不要,他是可以不在意流言,但说的终归也属事实。
“他有一分辛苦坎坷,你便有十倍于他。”杨艳只是这样回答。
便在此时,小屋纸窗内的烛火燃尽熄灭了。
李寻欢终于决定开门进屋。
两个多时辰,从黄昏到深夜,就算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对寒冷无动于衷。更何况,他还不是一个人在等。
黑暗中,杨艳晃亮了火折。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声音。
屋子不大,轻易就能看见床榻上趺坐着一个人。他白发长须,依稀能见气度端严,但双目紧闭,面色铁青。屋中,听不到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李寻欢探了探他的鼻息,手指僵住,半晌无言。
长孙如行竟然已经在这严寒雪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无论是谁,都料想不到这样的结果。
长孙如行一生执迷于铸剑,爱剑成痴,虽然他留存于世的作品并不多,却每一件都让人如雷贯耳。
兵器是死物,能让一件兵器名传千古的,只有它的主人。故而,长孙如行对剑主的挑选尤为严苛。
这些剑主,并不一定都是驰骋一时的武林豪杰。他们也许身在官场,也许退隐田园,也许已经埋入坟茔。
生者奉其为主,亡者祭其英魂。
这些人,只有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忠义之士。
李寻欢今次为龙小云求剑,长孙如行既然点头应允,必然倾尽全力。然而他毕竟已经年过半百,殚精竭虑之下油尽灯枯,就此长眠而去。
李寻欢一时无法释怀,他长久伫立着,久到屋外呼号般的风声都凝固了。
死寂中,一团明亮的烛火靠近床边。杨艳手持着红泪斑斑的烛台来到他身畔,照亮了长孙如行干瘪的脸。
这张脸依然保持着休憩时安然的神情。
仿佛完成了一生中所有想要完成的事,尝尽了红尘万丈的滋味,也在坐禅般的晚年上窥天道。
“他走得并无痛苦,你不必为他难过。”杨艳道,“能像这样了无遗憾地死去,已是太多人求而不得。”
李寻欢道:“他原本可以活得久一些。”
“一个人,若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是莫大的幸事。”杨艳平静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又道,“你若为小云求剑而死,我为你收尸。但若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死在有你陪伴的日子里。”
刹那间,李寻欢在她眼中看见了恐惧和无助。
李寻欢道:“这是最后一次。这也是我,最后能为小云做的事。”
许多年前,李寻欢说过他此生不会再发誓。被打破的誓言有另一个名字,是遗憾。那时他想,若有朝一日再次立誓,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背尽骂名、负尽天下,他也一定会实现。
杨艳点了点头,转过脸去。
大多数时候,杨艳是冷漠无情的。她绝大多数的感情只付出给值得付出的人。她没有过多的悲天悯人,譬如对待一个死去的人,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悲伤,而是将那个人埋葬。
没有良心不安,也不怨怼责怪。
李寻欢是一个多情的人,他一生委曲求全,可到头来,在这样的无情之中,他却能感觉到安宁。
破晓时分,在清理桌上堆积着的一滩烛油时,他们发现了长孙如行铸剑室的钥匙。
这钥匙嵌在蜡烛底部,若不等到灯光熄灭,不等足这两个时辰,就只有用炸药才能打开那间石室。
面对死者、面对这拘束全失的一方世界,仍然恪守礼节、心怀敬意,这样的人到底是少见的。这样的人,才能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长孙如行没有留下任何话,他不需要再说任何话。
暗门后的密室四壁空空,唯有一副精铁剑匣静静摆在屋子中间。这时朝阳已经落满整片山峰,借着斜入的一线晨光,李寻欢将这世上最后一柄长孙名剑握在手中。
那是一柄让人过目难忘的剑。出鞘三分,一点青霜宛如有着自己的灵魂,映入持剑者的眼瞳。
看着这柄剑,就如同看见那个七窍玲珑的少年。
李寻欢曾在愧疚中赎罪,现在,他正将自己所能赌命求取的最好的东西,交到那个孩子的手里。
无论未来发生何事,至少不会再有遗憾。
李寻欢在怀想中出神了一瞬。他慢慢回剑入鞘,像是在告别什么。剑匣异常沉重,但对于他来说还不难负荷。雪峰已经寸步难行,不过他们原本就打算在这里叨扰一日。
向此南归,红尘数百里。从今后春荣秋枯,已是另一番生命。
仿佛忽然能够理解长孙如行临终时的表情。那些深重惨烈的往事,也像是在大雪涤荡之后,终于风烟俱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