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33、拾遗篇·春园札记

　　牡丹园细细落着雨，满园深青色的花苞，已是将要盛开的模样。
　　李寻欢走出房门，清寒的晨风拂面而来，不由得咳了一声。
　　他经年不曾一个人睡过了，又是在这初来乍到的所在，未免深觉不惯。杨艳偏爱西园的莲池，非要住在那里，而他中意东园的清静，也不想就此妥协，于是君子协定，分道而居，倒也公平讲理。
　　只是夜半醒来，身边竟是空落落的，多少令人不快。
　　东西二廊之间，有园主精心设计的内院，每年赏花大会时，专供文人雅士吟风弄月。李寻欢走过重重院墙，又往深处，一直走到莲池边。
　　他的笑意有些浓了。
　　池中小石桥上，杨艳正逗着一只小狸猫，裙摆微微垂下来，似要拂到水面。
　　那人捉起小猫，放在膝头玩着，挠着猫的下巴。
　　轻柔的猫叫声落在水面，仿佛也落在心上。

　　“方才请厨房炖了雪梨汤，已往你那边送去了。”杨艳摸着小猫，淡淡的不看他，“这种天候，早晨一定要咳嗽的吧。”
　　李寻欢略笑：“你这里的晨景不错，可惜闲杂人等有些多。”
　　不远处是怡沁厅，一大清早的，已有人在那里寻衅喧闹开了。
　　“牡丹园虽好，想要永保太平，却也是很难的。”杨艳把猫抱在怀里，站起身，“先说好了，你要是多管闲事，下次住哪里这种事情，一定要听我的。”
　　“你耍赖皮。”李寻欢道。
　　“非我所愿，只是这些人，来得太凑巧了。”杨艳略笑：“不是冲着你来的，就是冲着纪园主来的。”
　　“你猜呢？”
　　“我猜，雪梨汤应该在你房里了。”

　　怡沁厅中很快剑拔弩张，左近的仆役紧张起来，四散躲入屋内。
　　五六柄钢刀明晃晃的，但还未及动手，就突然被几枚暗器打落在地。出手的人没有现身，所用的也不是飞刀，只是小小的鹅卵石罢了。
　　但半天之内，小李飞刀现身牡丹园的消息，就传遍方圆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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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合欢的暗香浮动着，蔷薇花下是纪家小姐的闺房，那幽幽的琴声传来，恍惚是满腹郁结心事。
　　李寻欢远远听着，只觉尴尬不已。
　　牡丹园遭逢宿敌构陷，老园主情急之下，要将独生女儿嫁与小李飞刀作妾室。一番陈情求告，晓以大义，老头子连连咳喘，油尽灯枯，但李寻欢实在是不能答应，心下不免愧疚。
　　杨艳一直没有说话，慢慢喝着茶，慢慢听着，好像在听说书。
　　她听得还微微笑起来。
　　纪园主说，江湖是非太多，自己膝下无子，实在难撑大局，如果李大侠愿意，便将牡丹园交托出来。连带着良田千顷、奴仆百名，尽归小李飞刀所有。
　　纪园主说，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李大侠成亲两年，也不见有儿女，而他小女婉吟年方十八，自可尽快为李家延续血脉。
　　纪园主还说……
　　纪园主说了许多，越说越是顺理成章，把自己感动得涕泪皆下。
　　纪家小姐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不一会儿又脸色通红地往内堂跑，被老园主叫人架回来，继续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
　　李寻欢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去看杨艳。
　　杨艳看够了戏，抱着狸猫站起来，只道夜已深了。
　　夜已深了，各位该回房歇歇了。李寻欢点头称是，走出门去，走到花荫下无人处，拖住那人的手。
　　“你要是敢笑我，我就离家出走。”
　　“那你滚吧，去当你的东床快婿，快去。”
　　那人不时笑出声音，仿佛靠着这个笑话，能笑上一辈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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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寻欢住东园，却总再再地往西园跑。
　　那人懒懒的，虽然子时早过，仍拥着被子读书。
　　枕头就一个，被子就一床，想睡觉滚回自己屋里，不想睡就蹲在边上守夜。那人脸上写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
　　李寻欢近前去，把她的书翻过来一看，是带着图画的《洞玄子》。
　　李寻欢道：“你居然带了这种书出来。”
　　那人略笑：“是不及你道貌岸然。全世界都知道你生不出儿子了，你还要独居在东园守活寡。”
　　李寻欢气笑了，直摇头。
　　“我是怎样，你还不知道么。”
　　那人翻着书，抱着被子，微微躺下来：“我不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你不爱莲池，也不知道你爱管闲事呢。”
　　那露出来的锁骨，盛满了一弯烛光，叫人有些迷醉。
　　李寻欢目光微凝。
　　小猫喵呜一声，从床头跳下去，绕着香炉转了个圈。
　　窗外风雨渐急，花架与盆栽都摇摇欲坠，已不适合再出门了。
　　那人身子有些发颤，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又仿佛饮下了陈年岁月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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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透过镂空的窗格，落在淡青色的帐幔上。窗外海棠零落，冷冷的晨风中，时而有一两片花瓣轻轻翻动。
　　东园的厢房是空的，李寻欢并不在。
　　纪小姐这样想着，转过身，就看见了李寻欢。
　　纪小姐道：“昨夜风雨突来，东园的牡丹碎了好些，不知是否惊扰了李相公？”
　　李寻欢道没事。
　　“昨夜我不在这里，劳小姐挂心了。”
　　纪小姐点点头：“那我再去看看西园，不知那里的花架怎样了。”
　　李寻欢道，花架翻倒了。
　　“天亮前的事，现在应该已修复如常。”
　　纪小姐“噢”了一声，想了想，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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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江南的时候，阿飞顺手端了个山寨。
　　都是打家劫舍的主，道理说不明白，一塌糊涂端了就是。山寨有个友情帮会，就在牡丹园左近十里，一听之下义愤填膺，把黑锅扣到了李寻欢头上。
　　帮牡丹园拆解宿敌之中，李寻欢还要分身自顾，还要守住清白，还要证明自己能生儿子，日子过得委实有些苦。
　　他老晚回到东园，踩得一脚湿泥，也没顾上吃饭，连酒壶都是空的了。
　　园里没什么人，屋里也没人。听小厮说，探花夫人今天去了江边游玩，这时候还没回来，大概是玩得忘我。
　　既如此，不如早些歇息，自生自灭吧。
　　灯烛暗去，片刻有人推门进来，又将纱灯点亮。李寻欢微微睁眼，那人的手掌覆盖过来，试了试他的额头，手指间有茉莉香气。
　　李寻欢道，只是有些累了。
　　又问她，玩得可开心？
　　那人摸着他的脸：“你若是撑不住，就让我来吧。”
　　李寻欢摇头：“这件事，你不要出面。我不愿让你受委屈。”
　　纪园主想结亲，一早众人皆知了，但他李寻欢并不想要良田美妾，也不想叫自己的妻子为流言困扰。
　　“这算什么委屈？你如此向着我，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李寻欢略笑。
　　那人哄着他起来，吩咐侍者烧热汤池，选了料子柔软的衣物，又去盯着厨房的伙夫，做出一桌清淡舒服的小菜。
　　那人服侍他吃饱喝足，改头换面，眼光柔柔地看着他。
　　李寻欢道：“要不，今夜就留在这里？”
　　那人喝着茶，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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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寻欢重出江湖，李寻欢要纳纪家小姐为妾，李寻欢帮牡丹园摆平了二十年的心腹大患。江湖传言中最轰动的消息是，李寻欢花费一月时间，终于剪掉了漠北双雄的羽翼，却将致胜一击留给了自己的夫人。
　　那位夫人，是很厉害的人物呐。她的手下败将不下百人，势力范围遍布中原武林，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够摆平许多麻烦琐事。
　　早年她独来独往，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争相追求，后来莫名嫁掉了，又不知多少痴心男儿为她肠断。
　　那行云流水的身法，风流别致的招式，犀利冷淡的言辞，都叫江湖闲人们倾慕着，传得神乎其神。
　　而李寻欢这一番操劳奔波，论及酬谢报答的时候，却只向牡丹园要了一只小狸猫。什么黄金万两，庄园十座，那人不放在眼里，他也根本不在意。
　　这样的风光，这样的宠爱，无论是怎样的女人，也都会心满意足了吧。
　　事情沸腾起来，牡丹园借坡下驴，再没提过结亲二字。

　　深红的牡丹花放入净瓶，摆在船舱一角。
　　白瓷杯盖揭开，清香浅浅飘上来，茉莉花瓣舒展沉浮。李寻欢摇晃了一下茶杯，约略笑了笑。
　　“你看这茶，如此精致，叫人不忍唐突。”
　　“想喝酒就直说。”
　　李寻欢不好意思直说，只好老实喝茶。
　　牡丹园的赏花会十分顺利，但他们俩名人事多，早早晚晚地总被人缠住，求着主持公道，求着惩奸除恶。
　　那人败了兴致，拎着他和猫匆匆辞行，往淮安城的朝花阁去了。
　　听闻那里有琴师常驻，有雪色莲花满池，更重要的是，并无东西二园之分。李寻欢随口说着，还说，这次要隐姓埋名，不再泄露行踪了。
　　那人瞧着他，不知又想到什么，眼里露出笑。
　　“不如咱们换一换？”
　　李寻欢一怔。
　　“你自称杨惊鸿，我自称李寻欢，到了那里，我就换上男装，但你不准拆穿我，也不准管我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李寻欢忽然有些头疼，“夏阁主的千金早已出阁了。”
　　那人略笑道：“放心，不过是帮你挡掉些闲事罢了。”又道，“但你若真的看中了谁，我也可以帮你争取。”
　　李寻欢想了想：“你这次没有带男装出门。”
　　“你都没看见我带的书，怎会知道我带了哪些衣服？”
　　李寻欢无话可说，对镜自照，只觉一世英名，终归也是任人宰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