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31、江海客

　　船行至东海深处，风浪忽起。
　　万里晴空迅速暗去，乌云如墨注入天穹，不足半刻之后，风势就更为惊人。几个船工奋力转动绞关，堪堪收拢六幅风帆时，海面深处一道巨浪冲天而起。
　　仿佛乾坤倒转般，浪头直升到中天之处，船身被海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缓缓漂向巨浪底部。
　　再老练的船家会为之色变。
　　一个披发黥面的船工向着甲板处喊道：“李寻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三千两买我们这些人的命，要把我们葬送在这里！”
　　李寻欢一手酒壶，一手酒杯，剧烈的摇晃中，他居然可以不用扶着任何东西：“我若是用自己的命，来坑你的命，那你该是我心爱之人才对。”
　　船工气得大骂：“呸！”
　　李寻欢略笑，微微侧头，对着身后的人道：“你看吧，找一船亡命之徒，有何变故时，就格外好看。”
　　雷鸣如同龙吟，闪电劈开苍穹。
　　杨艳怀里抱着个小酒坛，刚开的状元红，满满一坛，半滴未洒：“如今海禁森严，不找他们，谁陪你玩命。”
　　海流旋转，船身陡然向□□斜，几捆绳索滑落进大海，溅开朵朵白沫。巨浪已近至二十丈距离，水气逼面而来。那掀起的海水原是晶莹碧绿的，仿佛连通着另一个世界。
　　船工们愈加惊慌，纷纷逃回舱里。
　　一个半臂火烧痕迹的舵手跌跌撞撞跑过来：“小李飞刀，我知道你能活着回去，你要把我的一百两送到我老娘手里！”
　　“只可惜我不是神仙。”
　　“你是李寻欢！”
　　“我是李寻欢。”
　　“你什么都可以做到！你连阎罗王都杀得！”
　　“我亦希望如此。但你最好自己活着！”他提高了声音，空酒壶抛入海中，空酒杯递到杨艳面前，“来。此时不饮，更待何时。”
　　杨艳便在滔天巨浪下给他倒酒，一线酒浆飞落，稳稳入杯。
　　“这杯敬你。”李寻欢道。
　　“敬什么？”
　　“敬这一世。若到今日为止，你可尽兴？”
　　“你也不知多带一个杯子。”言毕有笑意，拿起酒坛来，仰头喝了一口。船身一时向左侧深深落去，带着她的身影坠下几尺，李寻欢一把拉住她的手，稳稳站住脚步。
　　李寻欢道：“人生在世，正是忽然而已。”
　　但悲欢俱在，不愧于心，便是尽兴。
　　昏暗的天色中，李寻欢眼底若有光芒。一个人若在人生的暮年，眼里依然有光，那么他一定是度过了很好的一生。
　　杨艳望着他，点了点头，手臂扬起来，将剩下的酒倾倒入翻腾的海水。回首仰望闪电皲裂的天际，遥遥虚敬一杯。
　　尘世尽头，寰宇之极，仍可对饮一盅，如同这半世时光里，每时每刻所能发生的事。
　　什么都尝过了，哪里都看过了，那么怎样的落笔，其实也都是不坏的。而到此时，所谓朝野四海的争斗都早已不再重要，家园兴旺，后人自立，不说对错，不论得失，正是尽兴就好。
　　闭上三重舱门之后，大船坚固的龙骨发出几欲断裂的轰鸣。巨浪迎面相击，船身几乎直立起来，海水猛烈倾泻，天地倒悬，不辨方向。
　　混沌颠倒的一刻过后，寂静的刹那，船头破浪而起，重新露出水面。
　　天地间雷鸣震颤，暴雨如注。
　　又过半个时辰，船身恢复平稳，一切风平浪静。

　　子夜的时候，东方夜空清澈，点点流星划落。
　　昔日刀头舔血的船工们围坐在一起，赤裸着上身，喝酒吃肉，唱着俚歌。
　　断去四根桅杆的大船想要返航，要多花上两天时间。但如此乘风夜航，也算平生未有的体会。
　　两个千金玩命的人，换上干净的罩衣，重新来到安静的船尾。海风中是暴雨后清爽的味道，可惜唯一的一坛酒却倒进了海里。
　　杨艳抱膝而坐，长发完全散开，任风吹拂着。她凝望着夜空中落下的流星，很久未有言语。
　　李寻欢在她身边坐下来：“看来，揽星阁所言不错，船出东海三日，便在此刻，可见流星如雨。不过这艘船是钓叟的，我们总要赔他点什么了。”
　　“你非要出海，原是为了看这个？”
　　“十七年前，八年前，你都提过这件事。但那时我们太忙碌。”
　　十七年前是“子月之变”后，避居平阳棋谷的那一年。八年前是春寒露重，颇为儿女悬心的那一年。皆是千头万绪的时候。
　　前尘多少事，忽然在眼前流过。
　　杨艳道：“我都已很久不曾想起了。”
　　李寻欢用掌心叠住她的手腕，很随意，又很亲密：“我替你记着。以后每一次，我们都出海来看。”
　　杨艳侧头看他，靠近悄声道：“那你下次要提前说明。那帮人都以为，我们是出海去找建文帝的宝藏。”
　　李寻欢笑了一下，然后又笑出声：“那就多给他们每人一百两。”
　　其实不提前说，是因为总有些东西，要忽然得到了才会更欢喜。设若无法得到，那么索性不知道，也就不至于难过失落。
　　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小小的体贴与温柔，但对不相干的人而言，却会催生出许多流言和传说。
　　夜更深时，海风吹在身上已有了凉意。李寻欢去舱中找出披风，再回到船尾，杨艳却不在那里了。她束起了长发，在船工们围拢的地方，用一枚金币赢来一支千里镜，拿它去看流星，又更清楚许多。
　　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人，在她跟前却很乖顺，输也输得没话说。
　　李寻欢自知不受这帮人的喜欢，就跟在她身后，用披风拢住她的肩，默默地打理妥帖。手掠过耳际时，略微碰到了她的耳环。
　　那是一对素净的珍珠耳环。
　　还记得早年……是将流星镖坠在耳下的，行走江湖时威慑力十分不俗。后来就将之归为暗器来用，不太佩在明处。到现在，已经是偶尔才用，且轻易不再淬毒了。
　　说到处世，其实他们骨子里终究是相像的人。
　　就像现在，在旁人埋头度日的年纪，他们却总乐于一同冒险。也会在每一次尽兴尽意，不需要解释什么，就会彼此懂得。
　　早年间，还曾有人这样说过，流星短暂易逝，惊鸿也只眨眼一瞬，以此为名，想必是不能长久的。
　　但如今想来，若心心念念，常望夜空，也终于能记取每一刻星光。
　　在这寸心之中，一如天地亘古般，长久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