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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醉霜阶 ...

  •   庆贺生辰的宴饮一直持续到夜里。
      从前没有孩子时,那人对自己的生辰也是上心的,总和李寻欢找些逍遥快乐的事去做。后来要上心的事太多,有几年又接连经历了许多风雨,此事也就渐渐懒怠下来。
      因此这一朝欢聚起来,倒把千里来会的朋友们喝倒了一大半。
      李寻欢安顿好醉客,哄睡了孩子,再回到卧房,见她披帛随手落在地上,人就坐在屋后通往水榭的台阶边。
      那半倚着门的背影,不用问也知道是真醉了。
      夜露微凉,池畔的垂柳落在水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欢宴散后的一刻清寂以前是令人难熬的,但如今想来,虽有错失,所得亦多。所以留住些清醒,照料好身边的人,对李寻欢来说已不是很难做到的事。
      肩膀拢过来,解酒茶递到唇边。杨艳微微看他,也不张嘴,就是看着。
      阶上摆着轻云缭绕般的琉璃灯,一点清光映着她那略带讥诮,又有一丝狡黠的眼眸。也没说话呢,好像千言万语都听到了。
      都是百倍难缠的话,也是可亲的话。
      李寻欢道:“不喝这茶,你到明天午后都起不来。”
      杨艳道:“刚才,你看到沈迁的儿子了么。”
      “嗯。”
      “你说,是他的孩子好,还是我们的孩子好?”
      “张嘴。”
      “先回答。”
      李寻欢笑了笑:“人总是最喜欢自己的孩子。”
      “那你说,是我好,还是他妻子那样,更好?”
      席间相叙时,说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女侠,嫁人后却从此销声匿迹,只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半点不沾外事,连旧时的名号都已被人忘了。
      这话平时是不问的,不过问了,也不是想要黑白分明的答案。
      “世人各有所好,如何去论更好。”
      收回了杯子,在嘴边吹了吹,又递过去。但仍被人看着,那双眼睛在醉了的时候,若有迷离,犀利却更胜往常。
      李寻欢道:“人总是最喜欢自己的妻子。”
      一宵夜宴几轮,别人醉了八九分,他不过喝到了四五成,但这直白认真的话,乍然听见,心也跟着紧缩起来。
      杨艳低下头,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都是多少年的夫妻了,竟还有这样的时候。
      李寻欢自然是知道她的,拢住肩膀的手,轻轻收紧了些,额头抵在一起。
      李寻欢道:“你如今很好。从前也很好。当年我初见你时,你就把我痛斥了一顿,那时我就在想,我这一生从未遇到过你这样的人。”
      “你讽刺我。”
      “没有。我是夸你。”
      “那,我少跟你抬杠,是不是更好?”
      “夫人不说话,李园就太安静了。”
      “我说话,大侠会记仇。”
      李寻欢略笑:“记仇会记得更牢。我总是记着你的。你要知道。”
      杨艳便从他手里慢慢接过那杯茶,目光流转着,手忽然一倾,茶汤全泼散在台阶下。连那釉彩晶莹的杯子也滚落下去,跌进了水池里。
      琉璃灯的微光中,只余彼此醉意弥漫。
      李寻欢道:“那是你从千光墟拍回来的杯子。”
      “无妨。”脸颊靠近了,呼吸触在肌肤,“今日生辰,不必急着清醒。”
      鼻尖相贴着,轻轻的吻印在他唇角。好像年轻的恋人那样,心意炽热,坦然相告。
      “但你醉了,会不记得听过的话。”这样边吻着边讲话,每个字都如亲吻那般绵密动心,“说好的,今天要留片刻清醒给我。”
      “明日何其多。”手臂搂上来,裙裾拂过石阶,“我也最愿意与你一起。我一时一刻也不想与你分开。李寻欢。”
      “我知道。”李寻欢回答。

      有三五好友在,隐逸的日子也格外忙碌。先郊野游猎,再城中听戏,家里也要人看顾着,彼此竟有数日间,只能在深夜里打个照面。
      再煮茶弄琴地清闲下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
      宾朋告辞后,水榭中就是寻常家宴。近晚时乳母抱着婴儿退去,曼青拉着李寻欢拆解新招,飞刀削断垂柳,点水而回,一式既成,那天真固执,又终有所得的喜悦也让人跟着十分开心。
      若人月两圆,多半的日子也是开心的。
      而后长夜方始,临水摆开了棋桌,一对弈便又到了月至中天的时分。
      “对了。这个给你。”
      李寻欢说着,随手递了什么东西过来,仿佛很不以为意。是一枚小小的木像,垂髫之龄的女孩子,扎着一条长辫子,鬓边戴着花。
      不过手掌大小,但雕刻得毫厘入微,还是笑着的。
      递过去以后,就继续捡着棋子,也没有解释什么。
      其实,李寻欢许久不曾雕过木像了。有时就算刻一点小东西,也是随性而为的花叶器物,没有再刻人的。
      十五年来都未曾见过。
      “嗯。你这份贺礼来得虽迟,却比他们送的都更好。”杨艳微微笑着,手指轻抚着木像,“不过,她才两个月大,将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模样。”
      “你平时看人很准,现在怎看不出来了。”
      对着琉璃灯的光晕去看,会发现木像虽不着色,但那扬起的唇角却很清晰。鬓边的花虽雕得简洁,也能辨出熟悉的花型。旧时的发簪损毁了以后,工匠无法复原的,便留在了这里。
      “这么久才认出来,表示我刻得不太像。不如你。”李寻欢道,“我没见过你那时的样子,是自己想的。”
      那人凭栏而坐,许久道:“你倒琢磨起我来了。”
      “你跟我说过,你做女儿的时候最快乐。”李寻欢望向她,“我总是记着你的。你可知道?”
      完全清醒的时候,再说这样入心的话,委实是很难的。
      难到朝朝暮暮地相守了十五年,才可以蓄满情谊,满到需要这样的一句话语,再寻到合适的语气,合适的机会,合乎时宜地说出来。
      言语本身不代表什么,但有时,宣之于口就如陈酿启封。只有言语难免失于轻薄,无有言语却会叫人感到寂寞。
      “其实刻得很像。”杨艳道,“只是我认不出儿时的自己了。过去太久了。”
      完全清醒的时候,也不会给太过热烈的回应,唯有刹那的相视,少许的沉默,平淡而幽深。
      “没关系。我认得的。”
      棋子黑白分明,茶正浓淡得宜,一局新开,李寻欢温柔看她,“来吧。这局不让你了,不许记仇。”
      杨艳捻起一枚棋子,眉梢扬起:“你让与不让,不都是你输你捡棋子?”
      “好,我捡。”李寻欢笑道。
      于是短暂而重要的片刻,就这样被轻柔地抚平过去。
      但为了这片刻,无论输与赢,都是要让一让的了。就像那个无比骄傲的人,也曾为了只言片语下的心意,陪伴了他漫长的十五年。
      哪里是记仇呢。所能记得的,不过一个情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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