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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衔玉钗 ...

  •   十四年夏至的傍晚时分,李寻欢早于计划三天回到家里。
      府中仆役回话说,夫人晌午时就入了暗室,只留了贴身的侍女与医妇看顾着,其他人各做各的事,一概不许与外人议论。
      就如往常那样,偌大的李园到了黄昏就会安静下来,连小公子都被带着在书斋练字。习习晚风之中,没有丝毫声息传出来。
      李寻欢解了披风,遣退仆役,就去见了那人。
      暗室修建在园中幽静处,那檐下的海棠花,门前的青石板,都是最近才重新规整好的。小径深长,竹林掩映,到了里面还要推开隔音的木门,格窗上也挂了厚厚的毛毡,一走进去,外面的任何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生儿育女这样的事,自己知道就好了。若问她时,都说得轻描淡写。
      屋内燃着宁神的熏香,掺杂了汤药的清苦味道,桌上散着些珠钗发饰。医妇见了他十分惊讶,躬身道虽不算太顺利,但时候也差不多了,已服了药下去,需待夫人养神片刻。李寻欢点头,再往里去,便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她的长发散在枕上,额角湿漉漉的。双眼阖着,胸前起伏,好像不太清醒,眉目间却被痛楚深深钳制着。
      其实是很怕痛的人,平时也不是不会示弱,但要真的无以忍受了,反而会自己躲起来,而且绝难做得出与人诉苦的事。早年养育曼青公子时,世事总有不巧,李寻欢也被外面的人情缠绊着,回家的时候孩子已经抱在怀里,其间的辛苦也未听多提。
      还是从侍女们口中约略知道了一些。
      就如此刻,也是侍女在旁说,夫人先时为了不喊疼,把天天戴的发簪咬在嘴里,簪子都咬坏了,玛瑙都碎了下来。但竟果真一声不吭。
      李寻欢说句知道了,挥手令她们暂退。
      李寻欢俯下身来,握住那人的手指,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杨艳。
      这样连名带姓的,虽然亲近,听来却也有点不客气,平素有旁人在时,更多都是称夫人,或玩笑一句仙子。
      那人朦胧睁眼看他,眼光有些涣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
      李寻欢道,“我在这里。”
      然后说了些温和的,看似不太相干的话语:“莲花坳的事,都已按你说的处置完了。你父亲的故友已经落葬,平生所藏的名剑、秘籍,都分给了该给的人。不服气的,我都打服气了。放心吧。”
      又道,“你对我真是吝惜笔墨,我让你每日发飞传给我,你半个月就发了两次,每次写一句话。”
      手摸着她的头发:“那我怎知道你如何了?”
      那人望着他,慢慢的,神色竟露出委屈来。是那种没有心防,没有甲胄的样子。像小孩子白白摔了一跤,也没人管那般的委屈,眼角滑下泪。
      于是李寻欢的拇指抚过那泪痕:“我知道。”
      他说,“我都知道。”
      那人闭上眼,别过头,好像被他的话刺痛了,转头时又有泪珠滑落。
      怎不知道呢。还有曾经的心事啦,较劲啦,都是明白的。从头到尾都明白。只是有时给不了答案,后来可以给了,也不是最要紧的时候了。
      如同心魔那般,虽然都过去了,偶尔还会趁人之危地作痛起来。
      那人半晌低声道:“你到外面去。”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想我陪着你。我两天没睡赶回来,就是为了陪着你。”
      那人没有再说话。只紧锁着眉头,也不知是难受的,还是不喜欢如今的境况。但也没有再赶他了。冰凉的指尖被握在手心里,片刻也暖起来。
      后来的记忆对那人来说有些模糊,对李寻欢来说却刻骨难忘。他从没这样切近地听到过一个擅长隐忍的人,发出的如此痛苦的声息。那人反手抓伤了他的脖子,怕她把指甲抓断了,只好从背后牢牢抱着。
      但与剧烈的疼痛交锋时,她又不再流泪了。像面对所有险恶的危机时一样,可以凝聚起全部的精神与之抗衡,哪怕是超出承受极限的困境。
      漫长而反复,血流不止,没人可以代替。
      困境在入夜的时候结束,侍女向暗室外传去消息,于是李园的夜色中有了些微的热闹。那是真诚的喜悦,虽然被远远地隔档住了,但仆役们在此间多年,何尝不了解女主人的性情。
      她与李寻欢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小径上模糊的热闹与问候,到子夜后才完全停息。
      那人再醒来时,亲近的人都在旁边,窗上的毛毡卸去了,隐隐透出皓白的月色,远处蝉鸣阵阵。曼青公子扒在床畔与她说话,新生的孩子正熟睡着,就在手边,可以轻轻摸一摸。
      曼青公子问,母亲,是不是很痛?
      那人微微摇头,说没有。
      再后来,夜太深了,为了让她能够安歇,屋中又只剩下李寻欢。
      挣脱了深重的折磨后,那人似乎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可以略微从容地打量一下他,眼里也有了一点笑。
      李寻欢捡起落在地上的金花发簪,那金线勾成的花型几乎残损了,玛瑙珠玉已散失大半。当初打得精致,现在要修复却也不知行不行。
      那人道:“不能就罢了。你代我收起来。”
      李寻欢答应了,好好收进怀里:“休息吧。等你好些了,我有很多话要说给你听。”
      “现在就说。”
      李寻欢略笑,坐在床前横木上。
      夜晚闲话时总喜欢这样,那人抱着靠枕,倚在床头,而他一身疏懒坐在床下面,说些无关紧要,却总也说不厌的,有意思的话。
      李寻欢说,那位故去的长辈,在临终前给李园新生的孩子留下了礼物。就是那座门人散去后,只余一片风景的莲花坳。
      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屋舍外有极高的竹林,枝叶都很茂密了,天亮时晨曦落在屋顶,一隅天光,幽邃宁静。
      这一路还遇到了两个朋友,本是要被约去喝酒的,但为了早几日回家,也只能先欠下了。
      还被人笑说惧内,叹气两声。
      “你不愿意给我写信的时候,就是想亲眼见我。我知道的。”李寻欢道,“我也想见你。每天都想。”
      “嗯。”
      那人听完这一句,仿佛才渐渐困倦了,回应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抚过他脖颈上的抓痕,停留在肩头,指尖又被轻轻地握着。只过了很短的时候,就在那遥远的蝉鸣声,和平淡柔和的话语声中睡着了。

      过去的许多年,对他们来说一些很重要的时刻,常常是发生在夏天。相识也好,孩子的降生也好。
      因此原本不很喜欢的季节,在那诸多的念想和陪伴中,也变得令人有所期待。时岁流去,彼此悄然改变。
      夏夜宜听琴纳凉,浅饮米酒。而那个在夏至夜里诞生的女孩,小名就叫做小酒。
      过了一段时日后,他们也去莲花坳祭拜了新坟。故去的长者并无儿女,自门人侍从们各奔东西,这里就从江湖中炙手可热的藏兵之地,变成了不再有人记得的角落。
      但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素雅的庭院可听山间流泉,墓畔的浅池里莲花绽放。有数年间,他们常在夏天去到那里。
      长者的墓碑是李寻欢亲手所刻,落葬地山河秀丽,远离喧嚣,仿佛可不为光阴所扰,永久驻立于此。就如那虚空中的命数之轮,迎来送往,新生与故去,百代时光,犹未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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