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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杏花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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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进屋时,衣上和微卷的发上都沾着清明的微雨。
还有些许血腥味。
通常在外面杀了人的,都希望把自己弄干净再回家,不过李寻欢从来就不喜欢遮掩。
因此他就这样进门了。
杨艳在灯下研墨。她的手很稳,慢慢打着圆研墨时,优雅的姿势仿佛在描摹着一幅烟水茫茫的画。
“我并不想知道,你去了哪里,杀了谁。”杨艳没有抬眼,灯光中,她侧脸光滑美丽,但神色冷淡,“可你却没有任何要瞒住我的打算。”
“我去祭奠了故人,然后为活着的人做了一点事。”李寻欢走近她身边,走到五尺之处,目光落在书案上,“我没想瞒你。”
正是落花的时节,暮色未至,窗外有一片沾着春雨的花瓣被微风吹落在墨汁中。
“这金香砚台,是平阳分舵送来的。它的主人,今天死在你的刀下。”
李寻欢笑了笑:“我知道他是你们的贵客,但是这个人不除掉,靖粱之局难解,会有无辜的百姓遭殃。江湖道上,总得有人做这样的事。”
一声轻响,雪白的纸上落下了两个墨点。
“寻欢。”
杨艳的声音不高,也不严厉。慢慢的,李寻欢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涩。他今天去祭奠的是林诗音,归隐李园三年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去。
“我在。”
“我不干涉你杀谁,而你也不干涉我与谁打交道。我们一向就是如此相处。”杨艳不再研墨,将沾污了的纸轻轻团成一团,“可这不代表装聋作哑。”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的话,你明白。”
李寻欢道:“他已做得太过分,即使与你们的交易无涉,这样的人也不该再横行霸道。所以,你不必劝我放弃这件事。”
杨艳看起来并不意外:“那么,你就准备如此下去,出了李园的门,咱们各行其是?”她略笑了笑,“继续下去的话,我们两个可能会在某些意外的场合碰面。”
“我会避开。”
杨艳眼含嘲讽:“如果避不开呢?”
李寻欢和缓地笑了笑:“不会避不开。”
“焉知不会有万一?”杨艳鲜少与他针锋相对,此刻神情却无任何玩笑的意思,“你的飞刀例无虚发,我的流星镖下亡魂也不少,是么?”
李寻欢望着她,心想这是气话。
李寻欢道:“不会有那一天。”话锋一转,“况且我还曾输给你,你不必担心。”
那次是真的玩笑。踏青访友一时兴起,两个人月黑风高的进了林子里,用铜钱打萤火虫。不能打死,但必须打晕。小李飞刀毕竟运劲刚猛一些,不似流星镖手法轻灵,不着痕迹。
这话是在打圆场,但杨艳似不领情:“你跟不跟我动真格的,我不在乎。这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我知道,这话你听不进去。”
李寻欢点头:“我是那个喝醉了酒,也一定要分个是非曲直的人。”
风时而紧一阵,三两花瓣飘落进来,沾在杨艳的衣袖、裙摆上。这颜色很柔软,看在人的眼里,却仿佛有些难过似的。
“你我初相遇,你就是这样的人,今天你还是这样的人。你进屋连身上的血迹都不愿掩饰,更不会因为怕麻烦而遮掩住小李飞刀出手杀人的事实。”
李寻欢没有接话。他忽而欠身,执笔写出一个靖字。这墨中,混着金粉,散发出奇特的香气。
冰凉的墨香缕缕挥散。
“你说那个人,是砚台的主人?”
杨艳颔首。
“若我今天不出手,测这一个字,你看此事该有何解?”
杨艳看了一眼这字:“东方谓之青,破局之人已静候在侧。你只需在这李园跟我弹琴饮酒,不等清明的雨停歇,自然有人送他一程。”
“谁要杀他?”
“你不必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谁出这一刀,麻烦便冲谁来。”
“那么,还是这个字,如今我已出手,麻烦已经来了,又该何解?”
微雨晚风中的李园很安静,一句低低的话语也格外清晰。杨艳看住他的双眼:“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什么定下互不干涉的约定?”
那是因为李寻欢见不得污秽,而杨艳则习惯于不染淤泥而游走。
“我可以不在意别人如何问我,可是寻欢,你是否无论什么时刻,都不可以做出一点点妥协?”
李寻欢说,是。
依然如此。不出所料。
杨艳转身想走,手腕被拉住。
李寻欢牢牢地擒着她,片刻,郑重地道:“别跟这些人再有来往。我不准你跟他们有来往。”
杨艳听着,一笑。
“就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李寻欢道。对女人,他几乎从来不用“必须”、“务必”这样的字眼。
咫尺相视,杨艳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温柔坚定且恳切。指掌交缠,手心的热度透入骨髓。
“好。”
仍是简单的一个字,轻轻从她唇间吐出,像被风吹落,却无迹可寻的花叶。
李寻欢很意外。
杨艳慢慢地笑了笑,眉目与笑容都舒展开来:“你发号施令我便听,不然咱们等着狭路相逢。我等你这句话,等了三年。”
李寻欢若有所悟:“……你这是在给我下套。”
李寻欢觉得,他好像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女人。
杨艳几不可察地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你可以动真格的,我可不怕你,小李飞刀。”手指抚上他潮湿的肩头衣衫,“你看,雨天杀人,恐怕滋味并不好。”
“下雨天,有下雨天的味道。”李寻欢握着她的手,凝目看她柳眉温顺,心甘情愿地被他用这样的姿势制住。一个,高傲强势且冷酷的女人,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变得这样柔软听话可爱。
任何男人都抵挡不了这样的诱惑。
这以退为进了无痕迹,风情万千却不着颜色,犹如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而在这平静的,斗智斗勇的生活里,只要够聪明,彼此磨合兴味盎然,也并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
“这场雨或许明天就停了。”杨艳笑容淡淡。
李寻欢于是松开她,解下罩衣,掸去一身风尘。他在带着回忆味道的黄昏里坐下来,等着春雨继续细细地落,等着岁月无声的静夜继续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