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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兰若问 ...

  •   小庵堂香火稀疏,往来山野渔樵,不过讨水问路。因规矩所限,向来是不留人过夜的。
      这些年来也只破例过两次。
      一次是弘治九年的隆冬,落雪的夜里门环匆匆叩响,开来看时,是个长衫清俊的江湖客,一缕额发蜷曲,衣上有雨雪风尘,怀里抱着一个人。
      那人被厚实的狐皮斗篷细心裹着,看不出受了那样重的伤,脸颊深深地埋向里侧,只露出些许苍白而美丽的眉眼。
      听闻风月山庄出了连环命案,近来四野颇多凶险。小女尼心中打鼓,不敢擅自答话,唤了主持打伞过来。闻说来意,自是不允,可也担心伤者受不住刺骨的寒夜,便道,夫人可以留下,余者不可入。
      江湖客道:“夫人醒来若不见我,必然难安。何况她伤势凶险,须得彻夜顾守。我在她身旁,一切尽可照应,便不必劳烦师太费心。”
      又拿出一柄系着短穗的飞刀,“以此为证,我若有任何逾矩,师太自可以传之天下,令我身败名裂。”
      湘江边的小庵堂并不是江湖道,但小李飞刀的故事又有谁人不知。
      主持略微惊讶,合掌施礼:“昔年听闻李寻欢皇城一战定天下,既如此,我等皆为天下之人,合该尽力报答。”
      接过飞刀,便将这一段风雨让进了门。

      庵中清贫,炭火不敷使用,雪夜里也无处添置,唯有烧热井水,煮来粥汤,几回翻箱倒柜,将那被枕铜炉一一送来。
      小女尼不识人间悲欢,只为陌生的江湖风尘深深吸引着,靠近到门边,见油灯明灭中,狐皮斗篷团在地上,素帐半落,深红的罗裙悬垂下来。
      那裙边镶着的蝴蝶金纹,仿佛染着许多暗红色的血迹。
      但衣裙本是这样的颜色,流了再多的血,其实也看不出什么。袖下雪白的手微微抓着布衾,虽然不闻声息,却能感觉到莫大的痛楚。
      雪势转小之后,雨和雪混杂着落下,湿冷得叫人难以忍受。厢房中的油灯彻夜亮着,隐约听闻檐下低微语声,似乎情形并不很好。
      湘江的冬日虽不结冰,可寻常身骨又能承受多少。
      向来听说生死之间极可畏惧,却原来也这样寂静如常。

      江湖来客暂住之后,小庵堂有了些许的烟火气。
      客人出手阔绰,整锭的银两一给就是五六锭,主持带着女尼们往潭州城中采买,便能一气买回很多用度。
      一多半是女子所用的东西,绮罗织行的锦缎成衣,辉月轩的玉梳妆粉,连鞋履腰身的尺寸都尽能说出来。
      也有药材茶酒,糕点糖果,名馆定下的药膳菜品。若摆在一起看过去,约略能描摹出一个人经年的习惯与喜好。
      饮食清淡讲究,喜欢甜味,偏好花茶,很爱美。
      客人十分温和有礼,借着采买之事给庵中添了不少器物,不过尼姑们一应照单付钱时,不免也曾被人疑惑地看上一眼。
      那些止血温补的药方,红彩鲜明的粉膏,意属风流的酒浆……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在过着红尘旖旎的日子。
      出家人四大皆空,买来是要作甚呢。
      以至于尖酸刻薄起来,让人听了很生气。
      小女尼不明就理,跟在主持身后,只听她语声平和,合掌道是,此乃他人的善缘,贫尼但只从之,世事轮转,自有因果。
      买卖人怎听得懂这些,又酸几句,也就任她们去了。

      腊八节那天,小女尼第一回见到了那位客居卧病的夫人。
      自来到庵中,那人一直挂着帐幔安静养息,连房门也不出,忽然一时这样悄立在雪地中,让人不由得惊呆住了。
      那一身荼白的衣裳映着雪光,肩上披着华贵的貂裘,似在仰头望着天宇,随后目光看过来。
      “可愿帮我一个忙?”
      很温柔好听的声音,只是彻骨的疲惫。
      小女尼不由自主点头,于是那人转身进屋,靠在床边坐下来。坐下的时候,手微微拢在腹上,闭眼停顿了片刻。
      当时庵中来了生人,不知为了何事,正在大殿上争执着。
      李寻欢亦在那里,语声可闻。
      那人听着他的声音,好一阵默然不语。窗外的雪光落进来,照亮她的脸庞,一如这素净白衣,没有半点血色。就连下一刻睁开眼,仿佛也是下了决心才能做得到。
      “来。”
      那人终于道。
      佛堂中长大的孩子从没碰过脂粉,好在聪明乖巧,听着那人的话,调匀薄粉、化开胭脂,一点海棠色,浅浅落上去,气色很快好了许多。
      而后又搬来铜镜,小心举到合适的位置。
      那人点头致谢,略微对镜自视,指尖取了妆粉,在眼下稍稍补了些许。
      这一切做完时,外面已经剑拔弩张。
      “现在,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人说完,慢慢站起身,挺直了腰背,跨出门槛,去了大殿。

      一个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眼光为何是冷冷的。小女尼想。
      一个人连举起铜镜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走到旁人眼前时,就可以忽然露出锋芒和威仪。只在走入大殿之后,便每一步都稳妥,每一眼都自若。
      殿宇本不宽敞,十多人持刀带剑,主持略有紧张,已经退在一旁,而李寻欢拿着盘龙卧凤的酒囊,神色几分不屑,清傲而疏狂。
      “若干年后百年终老之际,如果有人问起你,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李寻欢道,“你会说,你替你儿子报仇,结果找错了人。”
      持刀者道:“我儿死在风月山庄的赏月会,行凶者不是沈迁是谁?现在沈家人跑了,我只有找你小李飞刀要人。你虽然是天下第一,但只要是人就有破绽,就会死,你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后半句时,李寻欢眼光转冷。
      随后殿外便传来那人的声音,像往常一样的,一听便知是含着笑的声音:“此刻是晌午时分,鬼魂想必不能出现,我如何就成了最好的例子?”
      那双眼里也有着从容笑意。就好像,数日前那场原本针对沈氏的狙杀果真没有伤到她,数派合围、密林暗袭尽是扑了空,好像那些天罗地网的线报都只是传错了消息。
      持刀者目光逼视,似有狐疑。而李寻欢快步走到那人身边,想说的话,想要相扶的手,都被一个眼神制止。
      “事情的原委,方才李寻欢已经与你说过。在真相未明之前,我再说沈迁被冤,你也是不信。若要在此拼斗,你是杀得了我,还是杀得了李寻欢?更何况,令郎并非折损于我二人之手,白白赔上你的性命,又是何苦呢?”
      话有些长,但说得很平稳,一点也不露声色。
      持刀者道:“一人杀不了,自有十人、百人、千人。李夫人能脱身一次,未必次次都能脱身。”
      李寻欢道:“此乃佛门清静之地,尊驾若再敢出言威胁一次,后果自负。”
      威慑的话由他来讲,也总是很有效的。
      略等片刻,那人似想要继续说话,却将呼吸压抑了一下。李寻欢靠近她,手从背后托住她的腰背。
      但那人往前走了半步,开口道:“陈总镖头,我知道你一向想要江南的水路商道,你若愿意卖我一个面子,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许你的镖号入江南,走苏杭。”
      殿中来人俱都神色微动。
      “……如果三年五载查无结果呢?”
      “自然不会。但若真如此,你就三年五载,皆可出入江南。”
      “那,如果我不答应呢?”持刀者道。
      “你有三处堂口、两家酒楼在我潭州,这些年来,你出过哪些事,走过哪些门道,压过哪些案子,我尽皆清楚。陈总镖头该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没有办法令你无法营生吧。”
      恩威并施,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持刀者沉默片刻,压下不甘,点头:“李寻欢有你相助,难怪所向无敌。惊鸿仙子,小李飞刀,今日一并领教了。就此成交。”
      “那么请吧。”那人道,“这里不是李园。便不送了。”
      “走!”
      手一挥,当先转身离殿,十多名手下也跟着撤了出去。庵中主持这时才走上前来,称句佛号,合掌相谢。
      然而佛号未落,持刀者背着身,突然反手一枚铁蒺藜破空打来。
      擦着主持的肩膀过去,打向那人的心口。恰巧是李寻欢没法直接格挡的方位,而那人反应极快,徒手抓住铁蒺藜,人被劲风逼退了两步,口中喷出血来。
      持刀者回身:“今日允你所说,允的是你开出的条件。仙子,世上没有不死的人,如你这般冰雪聪明,这次不也险些做了替死鬼?你可要好生保重,毕竟,我等着那个真相。”
      这才当真出殿而去。
      “怎样?”李寻欢揽住那人,急切问道。
      但她没有回答,径直在那怀抱里滑落下去。

      听主持说,夫人那样做其实是为了尽力保住小庵堂的安宁。如果在这里出了性命,恐怕将来他们夫妇二人不在时,难免有人寻衅。
      后来的日子,也果然回归了往日的平静。数九寒冬,山野人稀,除了偶尔有樵夫路过,再无人上门叨扰。
      那人的身体慢慢也好转了一些,但仍不常出来,至多只是在大殿有人唱诵经文的时候,站在檐下听上片刻。
      她与李寻欢很少说话,几乎是一句不言。吃饭喝药煮茶看书,两人往往也在一起,彼此间递些东西,进门时拂去落雪,试一试汤药的温度。那也都是有的。
      就只是不说话。
      李寻欢照料着她时很细致妥帖,像浣洗头发之类贴身的事,都不会要旁人来帮忙。那时身体受了寒凉的缘故,她平日足下都垫着铜炉,日夜都是暖着的,也不用旁的人来挂心。
      有时午后掩卷睡着了,李寻欢也仍会陪在她身旁,有那么一两次,连有人过来都没发现,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她。
      像这般的温柔爱怜,任谁经受着,都会有所触动的吧。
      可为什么还似远隔重山,无以言语呢。
      未解其中的缘由,也没有人会失礼去探问。更何况,他们夫妇很快就要启行回到北方,将来如何,都与小庵堂不会有太多关系。
      大寒前两天的夜里,小女尼独自去大殿洒扫,走到门边听见那人正在里面,似乎在和主持清谈着什么。
      于是掩在门外细细听着,把那笤帚都摆到了一旁。
      大殿中莲花座的供灯比从前多了一些,那些采买多余的银钱,李寻欢并不收取,都充作了香火之用。所以小庵堂的气象竟也齐整了不少。
      那人坐在蒲团上,并不行参拜,只是微微仰头望着神明。说话的声音低低的,让人听着有些揪心。
      “从来我所走的路,都是我自己所选,无一事感到后悔。但如今,风雨交倾,难以举步。”
      “夫人愿说与我听么?”
      “……那是我枕畔之人,但他心中,我永远只在最末。天下、兄弟、朋友、道义,为此种种,皆可先将我弃之不顾。当日湘江冷雨,后来又落雪,那般滋味……如何能释怀?”
      其实李寻欢本是这样的人,而她本也是知道的。
      只是事到临头,痛及己身,才能惊觉那般穿心的滋味。
      主持眼中悲悯,说道:“贫尼眼中的世间,风未起,雨未落,路平坦,只是夫人的心不平,便生魔障。一念生,如荆棘缠身,一念灭,得万般自在。只看夫人如何想。”
      那人安静坐着,长久想着,背影看上去很孤单。

      太多年的倾注与参悟,于今羁旅此间。
      而局外短暂的一瞥,反倒看得清楚明白。
      三千娑婆,刹那生灭,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如何会有了这般深缠的纠葛。既割舍不了彼此,也不能平和地看待彼此。
      还是人心太过贪婪,总要万事圆满如意,若失落了一些,便心意难平。
      可见这尘世,果然是有烦恼万千。

      萍水相逢,别离亦是刹那,与李寻欢夫妇再见,已是四年后的秋天。
      小女尼长成了容貌清秀的修行人,帮着年迈的主持打理许多事务。那年的江湖也不很平静,好在这次那两个人来时,并没遇着什么难处。
      他们只是带着年幼的孩子,四方远游了很久,于北归之前踏访故地。匆匆数年过去,两人的形貌一如当年,那位夫人更是早已没有病容,牡丹罗裙长摆翩跹,笑容光艳照人。他们的孩子是七八岁的模样,俊俏可爱,聪明知礼,一看便知是很好的性情。
      不过值得在意的是,那夫妇两个人,彼此相处的情态倒是很有些不同了。总是悄悄牵着手,不牵手时也挽着臂,再不然,也总触碰着一些。还常说些无关紧要的小话,互相依恋甚深,再不复那时的冷若冰霜。
      果真是世事轮转,自有因果么。年轻的修行人想。若是日复一日地用心相待,点滴光阴流淌过后,曾有隔阂的人也可以重修旧好。
      那在李寻欢心中,夫人如今是排在哪里,如果再遇到那样的事,还会抛下她,先去救自己的兄弟吗?
      出家人原不该想这些,但只是心里想想,也没有什么吧。
      照旧是煮茶相待,叙说旧事。庵中人都深深记得这两个红尘来客,都过来打个招呼,略笑致意。
      深秋的枫叶飘落在厢房门前,沿着长廊通向大殿,到得曾经听经的屋檐下,那人停下脚步,见主持正在殿中亲自洒扫。
      各自行了一礼,主持问道:“夫人,当年那场风雨,已然过去了么?”
      那人闻言略笑:“多谢师太挂心。风如旧,雨如旧,我亦如旧。只是当时那刻,已经永远过去了。”
      “如此便好。”
      这时李寻欢也从廊下过来,于是一同入得殿内,撷取一段月光,静听片刻经文。长明的供灯肃穆柔和,交握的手掌温热干燥,长念于心的因缘又复归来,正合此间祈求顺遂。不远处的院落中,小孩子踩着厚厚的落叶,脚步声往返几回,也向这边轻快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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