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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释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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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近来鲜少出门,大抵因为身体的缘故,总是休养在旧居。
她的轻功绝顶,修炼多年,又诞育过孩子以后,对身体的磨损已经渐渐显露。但她并不在意,除了旧友登门拜访,就只是侍弄花草,弹琴写字。
茶已沸,壶盖揭开,一片落叶正好飘了进去。
那人似有所感,命侍女开门迎客,空荡荡的门外,空气里浮现出一个人影,蜷曲的鬓发,提着酒囊,缓缓向她走近。
没有实在的身体,温暖的阳光透过他,落在地上。但那样的目光,一如多年前人世初见,把永夜的孤独融化在里面。
煮茶的小炉咕嘟着,两个青花杯摆好,侍女看起来很疑惑,但还是缄口退去了。
“你看,他们都不敢提起你,生怕我会伤心。”
李寻欢坐在她对面,声音有些飘荡,仿佛是从灵魂里传来的:“我看你一点也不伤心,回到湘江,一个人自由自在,枉我担心你熬不过去。”
那人含笑看他:“你担心我么?说走就走,整整一年,也没有见你回来过。”
李寻欢也笑着:“我身化为长风,去看看这天地的每个角落。现在我看完了,回来说给你听。”
彼此的话,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仿若旧年桃红李白的日子里,说着寻常的茶饭事。李寻欢病了多年,纵横江湖的那段年月,很少保重自己的身体。但自从遇到她以后,渐渐想起性命毕竟是宝贵的,到晚年的时候,几乎不再狂歌痛饮度日。
可那一天终归来得突然。那人独自安静了一段时间,就启程回到江南。
她说自己一生都在怀念江南的味道,那湿软的风,沿街叫卖的桂花酒酿,街角巷尾的吴侬软语。在她很小的时候,每逢佳节吉日,就被父亲牵着,去看湘江的橘子洲,去看钱塘江的潮水。她那时非常娇憨可爱,过往的行人们总是说,这爹爹这么大,女儿这么小,真是有趣。
后来在李寻欢的身边,她是同衾共枕的人,互相依恋,互相嫌弃,互相扶持着,但却很少有无忧无虑,不用记得来路去路,只放心跟着走的时候了。
人这一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会有些许缺憾。
“你记不记得那年,在庙会上淘来一本残卷,里面说,昆仑山往西有座紫色的大湖,瀚海往北有一片奇怪的沙山,时常困住路人,山上有座古老的宫殿,据说是古时鞑靼人建造的。”
“瞧你那副得意的样子,一定是去看过了。”那人含笑看他,茶烟缭绕,渐次升腾浓郁,如同薄雾蒙蒙。
“或许是书里写得太美,见到了反而不过尔尔。倒是那座宫殿,里面野兽盘桓,累累枯骨,毫无人迹,别是一番滋味。那些野马和野狐,与我们在中原见到的不一样,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那人静静听着,注视着他的模样,眉梢眼角,还是前生里的亲切熟稔。但再没有红尘中的种种羁绊,像暴雨后的第一束光线,剔透而柔和。
慢慢的,那人有些困倦了,雾气浓郁,化去了身周景象,只余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温柔弥漫,仿佛是从她的灵魂中氤氲出来:“你也想去看一看么?倘若还有事要交代,就先留下,要是觉得无趣了,就跟着我来。”
她于意念中答应下来,这一身了无挂碍,也就放任自己睡去,手里的青花杯脱手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梦醒来,是洛阳北面邙山上。长亭寂寂,四面山石苍茫,墓山连通着栈道,再远处,是山脉与平原相连,一线渺远的城郭,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
“昨夜听你翻来覆去,就知道你今天不会有精神。”李寻欢喝着酒,醇厚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鼻息里,有清淡的酒香。
他的气色尚好,神情很舒展。自棋谷退隐后,一向清闲自在,连咳嗽声都已经鲜少听闻。
杨艳稍稍坐正起来,扶着额头。枕着她双腿熟睡的孩子仍然很小,眉眼里全是稚气。她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细软如初春的青草。
“……什么时辰了?”
“交了申时,再有半个时辰就是黄昏了。”李寻欢瞧着她脸上睡出的红印子,轻声道,“做了什么好梦,梦里还在笑,我都不忍打扰你。”
那人一时无话。
“好像是一件可怕的事。”
李寻欢微微沉默。
“是你下棋输了么?”
那人斜他一眼:“我输给别人,你也赢不了我。”
“那,是这世上有了比你更美的女人。”
“不可能。”
“此事多半与我有关。你此生的烦恼都在我身上。”
“你好大的脸面。”说着忍不住笑了。她知道李寻欢的用意,几句闲话一闹,再怎样不好的梦,也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
“寻欢。”
“嗯?”
“倘若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介意么?”
李寻欢略笑。
他很少听那人说出这样的话。若论了局,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只是岁月渐深,彼此都太过依赖,反而无法再像少年时那样,轻易看淡生死。
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分开呢。
“你不要妄想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李寻欢道。
杨艳笑了一声,拢住怀里的孩子,推开了他。
那瞬间,一缕酒香忽而漫起来,又淡了下去。
李寻欢的酒,不若往年灼喉了。只是他不愿戒,她也从不强求。这整整一年,从春至秋,他们四方远游,走过许多名山大泽,湘江画舫,钱塘观潮,都刻意的隐匿行踪,已成了真正的闲云野鹤。
江湖遥远,不再有琐事缠身,夜月幽深的时候,江南小楼里茶香袅袅,他们往往夙夜相伴着,或是抚琴长谈,又一时如火如焚地缠绵起来,把那诗卷折扇都推散在竹席上,几乎不可收拾。
这样度过的每一日,仿佛无甚可提,却叫人贪恋到暗暗心惊。
已经缱绻如斯,还能够再要求什么呢。再往前走,便是月有阴晴圆缺,天威殊可畏惧。
只是,毫无畏惧的生命,固然无懈可击,却也未必是圆满的。心有所恋,才会心有所惧。
多年以后,冷香小筑的清静夜色中,年迈的老仆执灯守夜,闲居已久的曼青先生对月品茗,一时回忆起这些淡淡的往事。
那深山中,江水畔,高阁上,宫殿旁。读过的诗句,听过的争辩,都已随岁月模糊去了,但那说话的声音仍在耳畔,牵着衣角时的懵懂尤可记忆。
说书先生的词句里,都是自持而威严的神秘模样,但私底下总有三分孩子气,酸甜苦辣的滋味,一如寻常人家。
曼青先生微微摇头,道,无事。
只是忽然想起,别离本是人世的常态。任是如何笃定心意,每个人的初生与终了,都仍唯有自己。道阻且长,世途渺渺,能守得本心,已殊为不易。
而在旅居洛阳的这一天夜里,城中市集已散,客栈的灯火熄得很早。四更天的时候,杨艳轻轻推醒了李寻欢。
熏香未灭,衾枕温暖,但她好似十分畏寒,埋在锦被里喘息着,颈间与额头微微有冷汗。
李寻欢用衣被盖住她肩膀,不一时起身,隔街叩门,老迈的医者披衣而来,停留了一盏茶的时分,缓缓告辞出去。
夜已深了,廊下的小厮都已回屋歇息。李寻欢自去厨下烧水煮茶,温热的茶水递到那人手中,彼此默默无话。
“你瞧。”那人略隐忍着道,“我此生的麻烦,果真都是因为你。”
“人若没有麻烦,活着岂不是太无趣了。”李寻欢在她身畔坐下来。
那人慢慢收敛衣袖,闭着眼睛:“我一直以为,你到了这把年纪,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她的神色,有些奇特,既温柔又责怪。若于儿女缘分上,虽已不再执念,但忽然近至眼前,终究是很欢喜的。
李寻欢摸着她的额发,笑得温和:“这种时候,你还有兴致数落我。夜夜伴花眠,岂不会有些因果留下。”
那人拂掉他的手,又捉住了,慢慢向上,搂住他的手臂。
“你若觉得辛苦,就在这里再住上一阵。”
“不用。”那人道,“这种时候,还是家里更好些。”
“你说是,那便是。”李寻欢任她依靠着,伸手灭去了竹几上的灯烛,“再睡片刻吧,到了时候,我唤你起来。”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却不放开他,就这样蜷在他身边,阖起了双眼。
这种时候,月色正是浓浓淡淡,木樨花开满客栈的庭院。来路与去路皆缠绵萦绕,今时与未来尚无有定论。但只这样静静地走下去,也是会感到满足的吧。茶尚温,帐中暖,待到天明时,马车便将踏上归程。
附录·烟萝记
弘治十三年,余与夫人备车马细软、书卷笔墨,携幼子同游山泽,饱览名胜无数。
正月至开封,值大相国寺庙会,男女悉至,百货云集,购得汝窑陶壶一把,残卷数册,古蜜蜡一串,兰雪琴一床。曼青未识蜜蜡何物,谓麦芽糖,啮之。其余各物,转托镖局运往家中。
三月登泰山,拟观峰顶日照。寅时自桃花源出,山风飒飒,拾级千余,步履若轻,自谓宝刀未老。惜乎是日云出,天阴如晦,不见朝阳。山径遇泰山樵子,手谈三局,不胜,夫人取余代之,一局而胜,不亦快哉。
已而入沧州境,雁落平沙,雨湿沾衣,避入乡野孤村,与夫人长夜相谈,尽解心结,悦之。
六月秋暑灼人,访苏杭旧友,得一清净小楼,与雪泥阁相类。遂暂居烟萝世外,镇浮瓜以驱暑,观江潮以息心。夫人素不事女红,今裁衣弄针,成牡丹罗裙一件,衣之艳若云霞。
八月北上至洛阳,游邙山。荻花瑟瑟,秋意渐深,百冢林立,起人忧思。月末辄归。余咳疾二十年,每深秋加重,是年竟未发作。远游十月,千里相伴,无尘事之羁绊,无病痛之劳形,其间诸多趣事,足堪平生长忆。
山西李园主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