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26、霓裳歌

　　李寻欢的平生，半赴武林纷争，半隐于软红千丈之中。相较于无休无止的江湖风波，所更能清晰忆起的，却往往是那些闲散适意的日子。话说从头时，红烛高烧，宴饮长夜，燕尔新婚，时日轻快明朗。
　　那个春天暖得很早，他们一路向南而下，三月里马蹄踏花入广陵，夜来是满城烟火。
　　落脚的客栈高及五层，上房更在最高处，恰能见这火树银花的绚烂光景。时而绽出牡丹朵朵，三浪连升，时而又作千灯闪烁，映照夜空。那原不是佳节吉日，忽然的热闹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喧嚣声起。
　　李寻欢临窗看了片刻，略笑笑，略摇头。
　　李寻欢道：“虽然我的记性并不差，但我实在已想不起来，这是我们第几次被人踩上了。”
　　自婚宴以来，他收到三五封战书，十余封拜帖，走到哪里都有少年侠客、风流名士来与他照面，看他形貌，试他文采武功。今次则更是场面隆重，没知会，没贺喜，直接官差开道、客栈清人，还要燃起这满城千树的烟花。
　　委实有些意味深长。
　　杨艳在妆台边轻点唇脂，窗外的光焰落在她侧脸，每一闪耀间，红唇有若霓裳色：“我每途经扬州，皆是如此。不必在意。”
　　“喔。”李寻欢抱臂踱来两步，“费这般手笔，莫非竟不露面么？”
　　“那个人说过，只要我不召唤，他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杨艳专心修饰着眉梢，果然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城中烟霞漫天，经久不熄，绽放花火无数。楼下正对着连廊，闲人们议论纷纷，说着，又是那位很厉害的大人，在放烟火给心爱的女子看吧？怕是宫廷的礼花都比不过，当今圣上的宠妃都比不过吧。
　　然后夜空里静默了片刻，中天处忽而点亮无数星辰般的蓝焰，雨幕似地璨然落下，全城如在白昼，美不胜收。
　　“东风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当真不来一观？”
　　杨艳也不抬眼，说了句：“你来。”
　　李寻欢便过去，接过那螺黛给她眉上添落一痕，但看她唇上含着笑，故意似的，笑容温柔如水之中，又微微的让人有点着恼。
　　李寻欢道：“此行江南名城数座，你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姑苏明月？”
　　杨艳道：“我喜欢将眉画得长一些。”
　　于是又再落笔于她纤细的眉梢：“那，你想在此多留数日，还是早些向北归家？”
　　“我想再贴一朵梅花。”
　　花钿取于指间，点上去时那人闭上了眼睛。楼外的烟火仍在至为盛大的时刻，白色光焰闪烁无定，眼中人亦如真似幻。
　　“方才入城时，我见道边琼花正盛。”李寻欢手指抚过她的眉心，“你看这里的琼花好，还是李园的梅花好？”
　　“我看你更好。”杨艳闭着眼，嘴角的笑意却更浓了，“风度甚好，雅量甚好，画的眉也好。”
　　“江南虽好，闲人实多。”
　　“你问了花，问了明月，问了脚下路，却只不来问我。”睫毛微动着，再看他时眼神犀利了些许。
　　这话，跟在云雾般的推敲之后，着实是厉害的。
　　些微停顿后，又道，“其实，我只需一个口信，此后一路，不会再有人走得到你面前。”
　　李寻欢抬起她那芙蓉般光洁的脸颊，声音醇厚又浓郁：“我告诉你，无论是谁，再敢挑衅于我，我就打断他的腿。”
　　“你好霸道。”
　　“这叫以儆效尤。”
　　“所儆为何？”那人说着，眼角似碧波流动，撩动着人的心意。
　　“为此夜星辰，是我所有。”
　　“那便伸手摘取。”低低的吐息之间，眼中有彼此的倒影，“旁人踏月摘星，你只需一伸手。”
　　李寻欢注视着她，低头重重地吻下去，玫红的唇脂化开在喉间，留香直入心扉。
　　其实相识未久，哪怕这样亲密了，他的吻也只是轻柔怜恤的，还有一点点的距离。
　　而在那刻，那般深重强硬的力量，却让人几乎难以呼吸。衣袂交叠间，妆台上的杯盏被带倒在地。一时天地万般华彩，都成了错后的背景。

　　城池自是家里的好。花钿自是你贴的好。北归自是快些的好。
　　这样甜蜜的话，也是会讲的，但要在恰如其分的时刻才更好。故而彼此琢磨，深深在意于心。

　　烟火止息许久之后，夜市依然热闹。人流如织而过时，李寻欢伸出手臂微微挡住杨艳，把她拢在双臂间。
　　这样风华耀眼的女子，总会被旁人投来额外的一眼。他原已很少对世上的人或物再抱有要占据的念头，但此刻诚然是有的。
　　“你传去的口信说了什么？那些跟托插旗的，都不见了。”李寻欢道。
　　“我说，小李飞刀要打断他的腿，请他好自为之。”
　　三两个孩童飞奔过去，扬起一阵烟尘。李寻欢合围起披风，这样的姿势，说是相护，不如说是在独占着。
　　“虽然我是这么说的，但以我猜想，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你颇为了解我的心呀，李大侠。”衣袖遮盖下，指尖抚摸在他胸前，略微探入温暖的襟怀：“我请他不要挡住我看此夜星辰。我只愿看我喜欢的那颗星。你可还满意？”
　　李寻欢略笑，按住那只手，握在掌心。
　　有一阵，他察觉楼高处有人长久地看着他们，面目模糊，身形不辨。过了片刻再看时，已经消失无踪。
　　软风宜人，星夜如旧，扬州的夜市原是足够玩上许久的。
　　闻香到酒家，听书三两刻，小铺里的冰碗清甜不腻，说书客的故事精彩动人。醒木拍案，尘埃落定，结局圆满如意。
　　那就这样循着彼此，终也会找到那些细枝末节的默契与习惯吧。三餐的口味，细微的性情，都可以慢慢寻找，不必太过着急。
　　佳期如梦，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我还没有见过谁，像你这么喜欢吃甜的东西。”李寻欢忍不住道。
　　“你现在见过了，知道了。”白瓷调羹在她手中，偶尔触碰到碗底，红豆浮沉，碎冰轻响。
　　“是，我知道了。我还知道你不管多晚睡下，永远醒得比我早。”
　　“那我也知道，你不管睡得有多晚，永远醒得更晚。”
　　李寻欢点点头，坦然承认：“你看那边，糖水点心、桂花酒酿，沿路尝过去，正好回客栈，如何？”然后银锭留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在朦胧夜灯中微微而笑，挽住他的手臂迈下台阶。蝴蝶穿花的衣裙暗香萦怀，是淡雅别致的味道。
　　还不很习惯，但也是喜欢的。
　　走过长街是石桥，尝过红尘是人间。既然无人再来叨扰，那就将这星空夜色，寄予闲情逸致何妨。袖下的手相牵着，就此徐徐漫游而去，踏着白霜般的清辉，一双背影隐入万千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