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25、十二时

　　人在涉足命运的河流时，偶尔会经历一些特别的瞬间，仿佛能够由此窥见缘法之一二。譬如在小李飞刀与龙凤双环抵定生死的两个时辰前，在京郊的七星崖上，李寻欢曾于片刻间听到了无定河水汹涌奔流的声音。
　　来自山崖下的远处，被风送到这里，他侧头时，看见那带着河流气息的风忽而托起杨艳的发梢和衣带。
　　那是在金钱帮的驻地，他们兼程五十里来此，准备最后一次规劝上官金虹。对方实已立场分明，有意怠慢着，通传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
　　不算是很好的时节，连空气都热得灼人。
　　四周空旷，没有座椅，也一无荫蔽。杨艳抬手遮住毒辣的日头，李寻欢便走了两步，用自己的影子覆盖住她。
　　于是那人在气息特别的风中与他相视。
　　她还是闺阁女子的模样，鬓边的长发丝丝缕缕，会随风贴在脸颊边，神采动人，唇角微扬。
　　记忆中那是排山倒海般的一天，李寻欢于破晓时做下勤王保皇的决断，也清楚知道这一次他可能无法再全身而退。
　　一炷香之后杨艳在长亭拦住他的去路。他们挑明心意，认识了彼此的心跳，腰背轮廓的触感，还有襟怀里的味道。马不停蹄的筹谋与奔波中，有寥寥数次的甜蜜私语，也曾手掌交握着，走过半里的路途。
　　朝臣局势、当刻处境，一切危如累卵，而他们曾亦敌亦友许久，做朋友做了许久，做心爱之人却还只是第一天。
　　但也可能已是最后一天。
　　李寻欢不得不拨开帘幕认真地凝视自己的心。
　　原来一颗曾经如同死去的心脏，也可以再次生机勃勃地跳动着，鼓胀着，喜悦满怀，又有着清晰深刻的痛感。
　　“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与你商量。”李寻欢道。
　　“你在想，虽然我们准备了说辞，但多半无法说动上官金虹。如果到了决战的时刻，你要全神对付他，那些你关心的人，就由我来保护，是么？”
　　那一昼夜发生了太多的变故，阿飞中了九刀躺在床上，荆无命负伤战力大损，剩下的人中除了杨艳，多半连自保尚且困难。而对方则有六十三名杀将，已经悄然埋伏在京中。
　　李寻欢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指尖拨开她颊边的一缕发丝。
　　“我最希望我们回到客栈后，你带着他们所有人立刻离开京城。往东门而出，直奔李园，等我与你们会和。”
　　杨艳轻笑了一下，睫毛垂落又扬起：“你有没有数一数，这话你说过几遍？你不走，不会有人愿意走的。”
　　“那，仍有一件事。”
　　“放心吧。”杨艳道，“我一定会找到龙小云。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活着，就会为他的下落负责。”
　　李寻欢摇了摇头。
　　“不是为此。”
　　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说话常冲口而出，文雅的字句中总有怒意或抵触。后来渐渐反复斟酌，再三思量，直到此刻又再变得直截了当。
　　李寻欢道：“我希望……不管我们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要挽救谁，要杀死谁，你都一定要先顾全你自己。图谋江山者，必然不择手段，后招频出。哪怕对方在你面前束手就擒了，也不可掉以轻心。”
　　其实他从来不对杨艳说这些。她看起来机警灵活，铠甲强硬，并不需要人关照。
　　只是命运的河流声在耳畔鸣响着，令人心中若有所感。那随风送来的河水气息，如若生长了多年的潮湿苔藓，又像尘封许久后，一朝打开的酒窖。
　　“你听到了么？”李寻欢追问。
　　“这样的话，如果是别人说，我会不想听。”杨艳微微偏头看他，神色很可亲近，狡黠而又温柔，“但要是你说，那……我听到了。”
　　“好。”李寻欢背对着远处的守卫，轻轻拉住她的手指，“以如今看来，至多明天的辰正时分，一切都会有结果。事情一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来。”
　　杨艳低下头，与他小指相勾，还故意地抬起手腕：“一言为定，不可再赖账，不然我不会饶了你。”
　　倘若愿与人亲近的时候，她也会做出些可爱的事情。但时日还太过短暂，所能看见的还只是片羽般的罅隙。
　　“好。一定。”李寻欢说了简短的三个字。
　　许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天，流血拼杀的终点是在夜晚子时，当他们妥善安置好所有亡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
　　六军未动，全城戒严，江湖帮派的调度并不能算官家手笔。因此一场惨烈至极的搏杀，于朝中却是举重若轻。
　　只有卷入其中的人们以生死一决，从此命数迥异。
　　后来，破晓的霞光终于又倾泻而下，遍染着鳞次栉比的城楼屋舍。李寻欢换下了血迹斑斑的长衫，梳洗修整后，独自坐了片刻，起身去往南厢。
　　他在亭台间就遇见了杨艳。
　　朝霞落满她的衣裙，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远在天际之处，像在送别着那些已经坠落而逝的灵魂。
　　李寻欢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住她。
　　脸颊的肌肤紧密相贴，怀抱深而温暖，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其间。杨艳在他的怀中缓缓回过身来，于是有轻吻落在额头。
　　如此珍惜爱怜，还有着隐秘的庆幸。
　　想来昨日此时，才不过把心意完整地说出口，到得今日此时，却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生一世。
　　最为短暂的时光里，也可以让人做下最坚定的选择。
　　些微的晨风有了第一缕清凉，山林间河流的奔涌声已经远去。只有那一刻神秘的气息还停留在脑海中。那是可堪共度的，述说不尽的悲欢余生，还有漫漫多采的岁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