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24、弄青梅

　　成化年间那个暗流涌动的盛夏里，京师落过几场雷雨。小暑日的二更时分，锦衣卫北镇抚司生变，都指挥佥事被狙杀。局做得很周密，差一点就成功嫁祸给了李寻欢。
　　雷声轰然，大雨如瀑，杨艳隐于暗处助他脱身，两人以绝顶轻功飞檐走壁，落足于天宁佛塔七层之上。
　　西长安街已在极远处，雨声和雷声遮掩了缇骑驰骋的声音，京师的夜倏忽又平静下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闭上窗，夜明珠放入灯台，淡淡的光晕扩散至幽闭佛塔内，唯见金身佛像，舍利铜棺。
　　彼此相视一眼，衣衫都湿了大半。李寻欢左肩被划开一剑，半幅白衣染成了浅红。
　　李寻欢道：“皮肉小伤，我自可处理。今日……多谢你。”
　　虽然早已经是朋友，但也知道她对待公事，向来仅止于隐晦的提点。像这样直接出手帮忙还是第一次。
　　有意外、感激，还有些莫名的欣喜和歉疚。
　　杨艳注视了他一瞬，抬手顺了顺额边潮湿的发缕，往佛像前拿起蒲团，拍拍灰尘，示意他坐下来。
　　急事处理完之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染血的衣衫褪开，裸露出半边身体。武林中人，处理伤口是常事，但平日都是清谈下棋地相处，恪守着三尺的距离，忽然这般地靠近了，感受未免有些不同寻常。
　　李寻欢察觉她的手指触在肩头，呼吸落在脸颊。她神色看起来波澜不惊，动作却很小心。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的内线曾三次向我放出警讯。但他们以金驸马为要挟，我必得尽力一搏，以对太后有所交代。”
　　杨艳不答，起身来，绕到他背后：“别回头。”
　　然后是解开衣带，撕裂布帛的声音。从背后环过来的布料，有着身体的温暖和馨香，外衫被雨打湿了，就只有贴身的衣物可作缠裹之用。
　　李寻欢道：“……我也知道，今日此局多半是云王的授意。你既没有明着现身，我也绝不会向他人提及。”
　　再看见她时，衣裙又已结束整齐。
　　李寻欢道：“现在锦衣卫或许已经在到处找我。仙子，不妨早些回去，与我一起，对你并无益处。”
　　杨艳仍不答，收拾起他沾血的白衣，随后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梳。借着舍利铜棺的水晶棺壁，还有夜明珠的光晕，她就这样解开满头长发，仔细地梳理起来。
　　就算夜探北镇抚司的官署，都要带着梳子和口脂。
　　李寻欢望着她轮廓玲珑的侧影，想起那布料上精工刺绣的桃花与蝶，哪怕收回了目光，还有鼻尖的微香。人总不能不呼吸，于是他又看向杨艳。
　　这一次他们四目对视。杨艳道：“我们离开官署之前，有六个人看见了你。三个死于你手，两个死于我手，还有一个是金子光。他疯疯癫癫，想必也不认得你。只要不是当场铁证如山，过了今夜，你还是皇太后的贵客，他们不会拿你怎样。”
　　她走近过来，一声呼吸仿若叹息，“只是我不明白。”
　　停了片刻，没有马上说下去。
　　李寻欢略笑：“你问吧。我没有不回答问题的规矩。”
　　杨艳唇角微动了一下。
　　语气却有隐约的动容，藏得很深，很难听出来：“你可知道，今日若被诬陷成功，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狙杀朝廷命官，罪诛九族，你的一张免死铁券想给谁用？”
　　“你要是遇见一年迈妇人，受人欺凌，哀哀哭泣，你答应了帮她洗清冤屈，是否会信守承诺？”李寻欢道。
　　“她是皇太后，岂有如此可怜？她这般强你所难，岂是真的爱惜你的才华？待事情过后，她难道还会记得你？李寻欢，你真是糊涂透顶。”
　　“侠义之道便是不计得失胜败，只求无愧于心。我会信守承诺。”
　　“有情有义的人，活在这个无情的世上，终归自苦。”
　　李寻欢便用那温柔诚恳的声音道：“姑娘岂不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为何费尽周折地帮我？”
　　只是那情义也藏得很深，藏在熟稔无情的世事法则之下，珍而重之，绝不轻易示人。
　　但终归存在于灵魂中，会与相类者和鸣。
　　就算以敌人的立场相识，也走到了快要并肩同路的地步。以友谊之名，实则触碰至灵魂深处，缠绕交融，鼻息与共。
　　杨艳微微低头，半转过身去，脸庞隐没在朦胧黑暗中。后来李寻欢再想起这一刻，才领会到她转身时，应当是被说中了所想，有些害羞的模样。
　　到底还这样年轻，还是会不由自主害羞的年纪。十有八九的时候是冷酷果断的，那余下的一二分却总在他的眼里。
　　“现在，我要去一趟京兆府。”杨艳少见地中断了话题，“天亮前，你最好就待在此地。”
　　“我此刻衣不蔽体，确实只有留在这里。”
　　杨艳略笑。

　　要弄一身衣裳自然不难。安静而忙碌的一夜过后，再走在清晨的西长安街时，他们已恢复了昨夜之前的衣饰齐整。那场狙杀在刻意的引导下，被流传成了佥事大人的私人恩怨。尸体已经进了仵作房，直接定论，落棺下葬。
　　山雨欲来时局势的变化往往很快，稍微的判断失误，影响便会无可估量。不过杨艳说短暂清闲一下无妨，那大概也是无妨的。
　　街市兴旺处，人群熙熙攘攘，百样早食都已出摊。说起来，从相识到现在，他们总是极守分寸地彼此相待，说事归说事，听琴归听琴，却连一顿便饭都没在一起吃过。
　　四周是平凡琐碎的，嘈杂的声响，但危机过后听着，也不觉得厌烦。
　　小摊的老板热情招呼着他们，大声报着菜名，又问李寻欢说：“那您夫人要吃点什么？”絮絮介绍起来，若是喜欢甜的，炸糕啦，糖油饼啦，都不错。
　　市井的生意人总是格外机灵，有时为了吆喝买卖，有时也就是为了讨客人的欢喜。
　　李寻欢笑了一笑，也没解释。
　　杨艳表情平淡地把话接过去，随意点了些早点菜式，本都不常来京城，点什么也不过是尝鲜罢了。
　　等待上菜时，他们各自听着邻桌谈论的，千奇百怪的京城轶事，并没有再说话。李寻欢微微看她，见她虽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脸颊却慢慢红起来，也不向这边看。
　　清晨的阳光干净而清爽，李寻欢用没受伤的右手给她添了茶水，摆好碗筷杯盘。
　　那时他心里隐约的念头，是未来某日，或许可去遥远的湘江看一看。不太说得清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盼望着劫难彻底结束，或许是想知道潭州街头的早点是何滋味。
　　也或许都不是。
　　只是这样想了一想，这个负伤在外的清晨便仿佛忽而明亮起来。仿佛是忽而有了信心，也有了期盼。吵闹的街头变得可亲，简单的食物饶有滋味。险境都会过去，情义总有着落，灵魂终有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