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23、采叶令

　　宫廷秘录的记载中，东西二厂曾研制过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物，叫做一叶莲，只需一呼一吸，就能令人双眼暂盲。因为制作极为繁复昂贵，寻常不见于江湖，也只有顶尖高手才能领教滋味。
　　很不巧的是，李寻欢就曾领教过。
　　他生性不喜复杂，故此对金驸马一案的很多枝节都已不太记得，但那一桩事却还历久如新。遥远的回忆中，燕京的夏季也有些潮，杨艳带他夜出，为他引路，在宵禁之后来到西城的福王府邸。
　　朝野皆知福王与云王素来不睦，这一番拜访非常必要，却不顺遂。他们深入到一片瓮城般的空旷所在，迎面有一阵微风拂来。
　　李寻欢闭了闭双眼，感到尖锐刺痛，再睁开时，杨艳的背影倏然暗去。
　　眼前最后是她长发间的珠翠光点，她正停下脚步，似乎早已有所预料的样子。然后，宫灯庭院皆模糊消失。
　　他看不见了。
　　彼时他们相识未久，敌友未明，猜忌与友谊各占半数。他时常怀疑着杨艳，觉得她别居用心，偶尔想过危急时刻，是否该杀了她。
　　他记得那时自己心里冷笑了一下，说的是：“若我所料不错，到此刻为止，你我终于是敌非友了，是么，杨姑娘？”
　　见过杨艳的人都知道，她走路毫无声息，令人生畏。现在，只要她不出声，取他性命就会变得容易。
　　但杨艳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有嘲讽，想象中，她或许还扬了扬眉。
　　“李大侠，你害怕了。”
　　“我从不畏惧任何龙潭虎穴。”李寻欢微愠，“但无论生杀，都要清楚明白，而非用这种下五门的做法。”
　　“你生气了。”那个声音，是向右移动了半步，好整以暇，有恃无恐。
　　“倘若你自认为了解我李寻欢，就会知道，哪怕我瞎了，飞刀也能命中你的喉咙。或许你还有伏兵在此，那我也不在意。阴阳两界，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那段时日他也曾告诫自己，不要对一个姑娘家流露怒气，可往往真话出口，往往落入小小的圈套。
　　四周传来轻微、密集的脚步声，约有三四十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武者。
　　那些人合围住他们。
　　“如果我说，我现在也跟你一样，看不见任何东西，你相信么，李大侠？”杨艳忽然道。
　　错愕不解，满心疑问，那瞬间，他的理智说不信。
　　随后，是拉弓，引箭，满弦，整齐划一的声音，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向着他，也向着杨艳。
　　他们同时身形跃起，闪躲腾挪，他感到箭矢夹带着强大的内力，那三四十人至少有半数都是大内高手。而他与杨艳各自击落箭矢的时候，都在刻意避开对方的位置。是自然而然的，对同行者的信任和保护。
　　三拨箭矢过后，周围悄然无声。
　　李寻欢凝神间，向杨艳最后所在的方位倒退过去。三步之后，两人的背脊相靠在一起。
　　只触碰了一点点，毕竟他们还很不相熟。感受到的温度也是尺寸之间的，夏衣轻薄，衣下热意鲜明。多年后想来，心仍为之微微悸动。
　　互相交托后背之后，又戒备了一盏茶时分，四周的包围撤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从头至尾，无人出声。是唯有皇家禁军才有的，绝对的秩序和服从。
　　“你无事么？”李寻欢轻轻向前一步，与她分开些许。
　　“现下你相信了？”就算这种时候，她说话的声音也有笑意。
　　“我并没有这么说。”
　　“呵。”杨艳道，“来这里之前，我就说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入虎穴，就必有虎牙撕咬。这是福王府对江湖人物的试炼，我并不介意，故而也没有明说。至于你我的双眼，三刻之后自会恢复如常。”
　　这般不以为意的口气，倒显得李寻欢方才的质问有些过于苛刻了。
　　李寻欢道：“照我看来，你只是乐于玩火。”
　　很可惜他们仍在黑暗之中，他并没看到杨艳当时的神色。所以只深深记得她的嗓音，她有如兰香的吹息，还有燥热的夏夜里，身体幽淡的香气。
　　杨艳道：“李大侠，你的山火太易于点燃了。”
　　这两句，实在已是调情般的话，李寻欢沉默些许，没有继续下去，自己却知道心中的敌意已然消散了。
　　很奇妙的，他总是怀疑杨艳，又总是容易相信她，总会因她动怒，又不是真的要割席按剑。
　　他还说自己讨厌她，讨厌她这般自负美貌，自认天下无双。结果回过头来，他也还是在注视着她，深记她不屑或者傲慢的样子。
　　还譬如这一夜。
　　就算有再多看不清的迷雾，也敢独自随人出门，穿过夜色，看一看前方是陷阱还是契机，是地狱还是柳暗花明。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难以预料。
　　“今夜过后，你我是敌是友？”在偏厅中等待双眼恢复时，李寻欢问道。
　　“你太过忌惮我了，李大侠。”
　　李寻欢蹙眉，但又作罢：“为今日相护之恩，如果有一天我们成为敌人，我会让你三招。”
　　杨艳轻笑：“大可不必。我若输了，自然心甘情愿死在你刀下。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就在最后几个字时，李寻欢眼前忽而有了光亮，看见了她的面容。
　　她是如此美丽鲜活，兴味盎然，仿佛从不会为碌碌世间所苦。而她神情是如此意味深长，已明亮如初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就像那黑暗片刻间的依偎，虽只轻盈一叶，却直要陷落人的一生。乍然心动，至终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