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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枕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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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林盛开时那段闲散安宁的时光里,杨艳曾经问过李寻欢,身为天下第一究竟得失几多?那时她在翻着坊间流传的《兵器谱评传》,翻到四十名开外,已经只剩简略交代的生平和收场。
花树下春风和暖,李寻欢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着眼说,既然非我自封,何必费心去计算。
阳光透过花枝,斑驳落在他的白衫上。他是那样懒散的样子,仿佛所说的事果真不值一提。
那是龙凤双环殒命后的第十二年。三月初一日,李寻欢夫妇启程北上,初十夜里,李寻欢独自一骑出关,连挑女真部二十一名顶尖勇士,并挟持了首领完颜氏,迫其下令释放中原武林人士一百六十二人。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只有隐约传闻,血迹一路从古战场到滦河边,最后消失在一处破旧的山神庙里。风起云涌,四野议论如沸。
但那些猜测和闲话李寻欢并没真的听到,他身中六刀,内伤沉重,有两三日昏昏沉沉的,清醒后也不能动弹。身旁来往着一些陌生的侍仆,那些人说,这里是平阳棋谷,乃隐世之地,是谷主送你回来的,但并无旁人同行。
又说,目下谷中已开启易数屏障,与外界断了往来,实不便探听消息。只知道封谷之前北武林乱成一团,每天都有叫得上姓名的人被杀。
而且女真人还悬赏小李飞刀的首级,一颗头颅五万两,若得其夫人的头颅,则可得十万两。
因为,李寻欢绝不会任自己所爱悬首于市。
血祸不断中,只有这世外的幽谷是安静的。走出雅致的屋舍,小径深处亦有桃花三两枝,但花期早过,芳踪零落。三月晦日那天落了湿冷绵密的雨,李寻欢深夜未眠,反复试着手中的飞刀。
刀尖扎入门闩时,透过窗纸映出一道剪影。
虽然烛火朦胧,但那肩腰的轮廓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李寻欢微怔,上前开门,水气氤氲中,杨艳解下薄纱帷帽,平静地看向他。十七日未得相见,声息不闻,生死悬心,恍如隔世。
“你所救一百六十二人,全部活着入关。”杨艳语气平淡地道,“但他们出自九个门派,彼此并不同心,免不了互相出卖撕咬。我已尽力遣人调停,事不过三,两次之后,生死不论。”
“……多谢你。”李寻欢道,“这些天你还好么?”
“关外那边,下月会有京师出兵威慑,武林中人若不自投罗网,轻易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此地谷主是我旧识,剩余的一些杂事,他会全部料理干净。”
“我定亲自谢他。”李寻欢点了点头,“你可有遇到危险?”
“家里的人现在都避入了城外地堡,你的朋友我也命人传去消息,暂避风头,不要露面。”
“好。”李寻欢道,“你怎样?”
“不怎样。”
杨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完慢慢地拥抱住他,手臂绕过肩背,脸颊贴在胸膛,呼吸深入肺腑。
那些惊涛骇浪的心绪,直到此刻才露出端倪。
“我不在乎谁要追杀我。”杨艳道,“我只怕你。”
李寻欢便也拥住她,用力收紧怀抱:“不要担心。他们杀不死我的。我可是天下第一。”
但这一次,死亡迫近的鲜血味道委实太过浓稠了。
每一闭眼,每一梦中,总切切相逼。
视死如归可,一人归却实在令人悲伤失落。
拥抱比往日都更为漫长缠绵,温热亲密,相融的气息仿佛确认着彼此的存在。如若天长地久那般的亲吻之中,李寻欢忽然偏头一避,嘴唇吃痛几分,一点点血腥味涌入唇间。
他吃惊地低头,看见杨艳唇上沾着他的血,眼中说不清是爱意还是怒火,燃烧着灼得人心里生疼。
寂静的喘息之后,李寻欢又再次强硬地亲吻她,深切入骨,既痛且爱,灵魂战栗。而后杨艳缓缓地,开始挣脱他的怀抱。
虽然慢,但很坚决,脸颊远避开,摆脱了肩膀,最后一把将他推得倒退了两步。
冷静之人的怒火也总在危机解除之后才会发作。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做!”杨艳道。
三月初十日,他们本定好计划一同出关,但后来,李寻欢用了安魂香,将她留在安全的地方,留在漫长的梦里,足有三天之久。他一个人去赴了那场几乎必死的约。
“此去关外,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知道你不情愿。”李寻欢道。
无论如何……就像他前半生的许多时候,这样极端危险的事情,总想竭尽所能地一个人去承受。
“你怎知我不情愿?”杨艳狠狠地拂袖,些许雨珠飞落到李寻欢脸上,“何况既然来了,一切从我本心,何须你替我做决定?”
“但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关外的冷风,也不想跟粗鲁的武士打上一天一夜,喝不到一口酒,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投了毒。我不愿你再遇到这种事。那比死更令我难过。”
“那你可曾想过,关外天地茫茫,就算是我也没办法记住每一条路,没把握能在恰当的时机接应你,更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模样。”杨艳道,“你总要这样为难我,李寻欢,你永远只对我如此,你当真可恶!”
李寻欢略笑:“我怎舍得为难你。所以……我会活着回来见你。我没想过其它的结果。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到那时候,你怎样生气,怎样责怪我,都可以。”
杨艳望着他,目光变幻着,慢慢的,手指抚过他脸颊,抹去唇上的血迹。
李寻欢握住那只手,贴在唇边。
那时候,滦河畔,山神庙,也是她循着血迹一路找来。小李飞刀,天下第一,万人传颂,但推门所见却令人永生难忘。
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李寻欢背对神佛,手中除了最后一把飞刀,就只剩下这一身血肉。但他的背挺得很直,映在那寒色的光影之中,像一尊永不泯灭的佛像。
彼此相视了一瞬间后,他放心地失去了知觉。后来,杨艳抢回他的性命,把他交予了棋谷之主。
安得两全之法,不过是险中求胜,力挽狂澜。
“我是很生气……从没这么气过你。”杨艳道,“我当真想过彻底置身事外,只要能带你离开,哪管其他人如何。”
“那,倒是很难置身事外的。毕竟无论如何,你总是和我在一起。”
“你尽管有恃无恐。那你不妨也猜一猜,现在有多少杀手等在平阳道上,准备拿我的头颅换十万两黄金?”
略微解开丝巾,才能看见她的颈边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当无数人想杀你时,哪怕武功不及,也总有千万种阴毒的手段。
李寻欢道:“是谁伤你。记着,我必杀他。”
“你只需记着,我们若不分开,最坏不过是同下黄泉。为天下兴亡,死也并非全然不值。”杨艳道,“你是这样答应过我的,食言而肥,后果自负。”
李寻欢没有说话。
要他违背自己深执的念头,总是有些难的。
“有酒么?”他说。
“此事由不得你。”杨艳回答,“再敢用香迷我,我就把你救的人全杀了。别以为我真在乎那些匹夫竖子的性命。”
虽然她不会,但话到这里,也没有余地了。
李寻欢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最后,他说,“看来我这天下第一,定要当得久一些。否则同死在沟渠里,未免不够体面。”
杨艳轻哼一声:“但有酒便罢。是么?”
李寻欢略笑。
只这片刻间,单骑匹马、血洒烟尘时那刻骨的痛楚便淡去了。视死如归的人也会眷恋尘世,只因寸寸光阴,皆可珍重。
谁能够抗拒这样的要求。
子时已过,棋谷中夜云流动、悄无声息。虽已封谷隐世百年,但时不时的,也有世间风雨飘落进来,溅开些许痕迹。
就如同每一个想避居山野,却避不开行侠仗义之心的人一样。
李寻欢推窗听着雨声,想着连月的起伏际遇,想着那流星般划过的性命与刀光。他的伤已好了许多,飞刀又可以自如地穿杨百步。不过此时此刻,总想喝酒却还是过分了些。
“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每日吃斋茹素,真是勤简极了。”李寻欢道,“你要是每天吃白菜萝卜,也会跟我一样。”
“既是你的选择,就要承受结果。”
杨艳寻来薄毯,盖在他的膝上。但忍不住又细细看他,不止削瘦了些,也憔悴了,这一向思虑甚多,神色亦很疲惫。
她说:“我若一直在你身边,总会给你带够酒,不会饿着你。”
“是,夫人。我会记着了。”
那人便坐下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手指轻轻顺着他蜷曲的头发,又把格窗悄然关上了。或许是那熟悉的气息,或许是雨声渐小,不到一刻工夫,李寻欢便酣然沉入梦中。在那刀光剑影的梦里,杀尽奸佞,快意恩仇,情义同担,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