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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照夜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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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四合之中的棋谷终年寂静,黎明时的鸟鸣声清悦如在耳畔。
窗开了一线,帐幔轻轻飘动着,衾枕温热,但一臂之外就是冰凉的。李寻欢揉了揉眉心,慢慢坐起来。
身体里还有些微的疼痛,提醒着他前次的血腥杀伐。熹微的晨光中,屋里的光景和入睡前一模一样,亮着烛火,摆着熏笼。
杨艳坐在桌前,手抵额头,背影看起来是睡着了。
连那背影也一动未动过。整整一夜过去,她回着那些来自江湖中的密函,一封接一封,写一阵要思量片刻,苦涩的浓茶一直喝到淡而无味。
客居避祸的日子常常是这样度过的。但为了让他清静养伤,白日里也不会多说这些事。
各自都背负了许多,那么便是尽力互相照拂而已。
李寻欢悄然靠近,想吹熄烛火,俯身时又停下。像这样,在她毫无知觉时切近地看着,才会看到这眉头紧锁的样子。仿佛梦中也要权衡良多,思绪动荡。没有丝巾遮住时,颈间的伤痕异常醒目。
那是要一击封喉的剑势,但也只是简单提了一句。
在这冷漠世间,一个人的生死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事。
李寻欢压低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拿走了她指间的信笺。而那人果然睫毛微动着,睁开眼。
“……今日怎不贪睡了。”有些懵然的样子,手轻抚他胸前,好像不自觉的触碰和确认,“身上难受么?”
李寻欢摇头:“无事。你累了。去睡吧。”
杨艳轻抵了一下眉间,随手整理起他的襟怀:“京师的密信,明天必须要送出了。我写了三封,还没有决定寄哪一封。”
“信给我,你去睡。明天我告诉你寄哪一封。”
那人略笑道:“你选哪封,我就不能寄哪封。”
李寻欢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句话,我就当成是夸我。”然后带了一下她的肩背,“走,明天晌午之前,不许起身。”
那人却按住他手腕:“此信当真重要。”
“天塌了找我。”
趁着这很好拿捏住的姿势,就直接把人抱起来,顺便吹灭了灯烛,回到帐幔之内。那人也没有抵抗,似乎只是稍微有些惊讶。
温暖的气息围拢过来,发钗解下后清香满盈鼻间。很快找到了彼此习惯的位置,起初是平躺着,然后又各自侧过身来,李寻欢抬起手臂,那人便靠近到他怀中。缓慢的抚摸,身体安静地相贴着,像是给彼此的些许宽慰。
“睡吧。在你醒来之前,我会处理好那些信。”李寻欢道。
“是。我对你十分放心。”那人闭着眼道,“你办事稳妥,左右逢源,绝不会替我开罪朝中势力。”
李寻欢听得笑了,声音埋进她的发间:“杨艳,我劝你收敛些。”
“是。若天塌了,我定等大侠出刀救我,虽然火烧眉毛,但必飞鸽传书,等上三天三夜……”
后面还有话,但被拥着翻滚了一下,没说出来。动作很轻柔,只因各自伤痕累累。可那玩笑着的话,其实也是心里话。
先天下道义,再及己身,如何顾念爱护,终也是难以周全的。
李寻欢道:“你想离开江湖么?”
“如何离开?”
“像我们约定过的那样。去五湖四海,不听风雨,只看人间。”
“倘若,有不平之事,有须救之人,有难却之情呢?”
“至关重要的事,便隐去姓名,暗中出手。只要不在风口浪尖,凭我们两人,足可进退自如。”
杨艳轻轻环住他的腰背:“你知道吗,这座山谷,我儿时就来过,到今一共三次。第一次,遇到天玄堂全派避难于此,第二次,武林中人追杀魔刀僧人,斩于谷口,第三次,就是现在。”
杨艳道:“这里已是世外桃源,但也不能免于争斗。心在江湖,哪里才不是江湖。”
李寻欢安静听着,回答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犹豫:“我这颗心,向来厌倦争斗与杀戮。我这条命,也已交予世人无数次。就此埋名,正是最好的时候。我心无愧。”
冷眼观尘世也好,暗中定乾坤也好,只有让小李飞刀这四个字从此落幕,才能够真的像多年前期望的那样,自在天地,安然相伴。
人固然要心中有道,但人的心中,也总会有私心偏爱。
现在,我想长留于心安之处。
“嗯。那好。”杨艳轻声回答。
清晨时的深谷虽有凉意,到底已是初夏时节,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吹入窗内的已是和煦的暖风。
完全打开的窗外,只有燕雀偶尔振翅的声音。这是谷中专为贵宾所建的屋舍,檐上紫藤缠绕,往极远处望去,可见千峰叠翠。
李寻欢再次醒来时,便是被充盈屋中的暖风吹醒的。枕边备好了衣衫,漱口的茶汤就在唾手可及之处,再走到外间,一提乌木食盒摆在桌上。
而杨艳仍然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藕荷色的裙摆被风托起一角,抬腕时,露出袖口满绣的莲纹。
从那走笔轻盈的样子,可以看出她心绪不错。墨迹未干的信笺,足足有三页之多。
“昨夜选信选到天亮,今天又是写给哪一方神仙?”李寻欢提起青釉茶壶,给她添满了茉莉花茶,“你都没有给我写过这么长的信。”
杨艳瞧了他一眼,示意他自己去看。一眼之下,便不禁露出笑容。
是写去保定城的家书。交代孩子的功课,叮嘱冷暖,教导处世之道。离家多时,传言想必入了小孩子的耳中,因此信中的措辞也格外和缓耐心,用字简单好念,让人从头读来,只觉春风拂面。
这般温柔的字迹,怎舍得尽付生杀谋略。
温柔乡是英雄归处,温柔乡亦是每一颗疲倦的心所向往的地方。
信的最后,附有单独的一句话。说道,风雨将止,不日重聚,携汝同往,愿去四海何处逍遥?
李寻欢放下信笺,取来白玉镇纸,仔细地压住。
李寻欢道:“想你从来劝我退隐时,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威逼利诱。有时还打我。果真是不同的。”
那人略横了他一眼,忍不住有些笑:“你铁石心肠,我逼你有何用。”
“打才有用。”李寻欢点头。
于是那人轻拍了他一下,笑开来。好似冰雪消融,云破月来。这一笑间,漫天的风雨才是真正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