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18、掷金樽

　　林中的积雪很深了。
　　李寻欢将风灯缓缓放在地上，起身来，飞刀已捻在指间。他闭目倾听，身影岿然，额前的蜷发在寒风里飞动着。
　　他自并州而来，一路闯过销金窟的三重伏击，左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他近年已很少取人性命，但飞刀的锋芒却绝不会因此黯去。
　　草丛间悉索声响，李寻欢慢慢调整姿势，借着风灯朦胧的光芒，他发现那是一只野豹。
　　豹的双眼，饥火燃烧，凶狠而锐利。这天寒地冻的光景，无论人与兽，都容易走至绝境。
　　但来的是野兽而非敌人，竟让人感到少许愉悦。
　　李寻欢嘴角微微一动。侧身闪避时，他闻到林中走兽的腥臭，新月般的獠牙破风而来，在脖颈前划出一道弧线。
　　光影之中，他衣袂翩飞，连闪连避，一人一兽丝毫未曾相触，急促的嘶吼声近在耳畔。
　　在他年少的时候，也曾与友狩猎，但从未与野兽如此相搏过。那赤裸残酷的角力，能令人迅速血脉奔涌。
　　或许做一个山中猎户，是会比江湖浪子更多些趣味的。不必再与宵小过招，只需拉弓射猎，与兽为伍，留妻子在家中织衣做饭。
　　若是如此光景，那人会如何呢。是会把汤池搬进野林，把裁衣巧匠、江南名厨都供养在深山里的吧？
　　他想得颇有兴味，脚下却丝毫不停，就在这时，野豹蓦然退开丈许，闪电般高高跃起。它的身体绷直为一线，刹那间呈现出完美的姿态。李寻欢后退半步，身体微侧，飞刀在指间灵巧地腾挪至最佳角度。
　　他的神情镇定自若，温雅的眼中杀机骤现。
　　顷刻之间，小李飞刀破空而出，贯穿血脉贲张的咽喉。

　　风灯几乎熄灭了，积雪的渡口船只难行，小酒馆门口挂着厚厚的毛毡。
　　李寻欢揭开毛毡，提灯而入，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寒霜冻僵的脸便乍然复苏。他看到杨艳在桌边看书，堂上已经没有其他客人，所以她的模样已有些倦怠。
　　但她抬起头时，眼中忽然又有了动人的光彩。
　　李寻欢道：“来迟了些，不过，也算收获颇丰。”
　　“白天羽已脱离险境了？”杨艳望着他的目光，微微有些玩味。她实在太了解他了，轻易就看出了他不同寻常的兴奋。
　　“他走了，短期之内，销金窟不会再找他的麻烦。”李寻欢简短地道，“还有，你看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沾血的豹牙。
　　就像老练的猎人那样，杀死最凶猛的豹子，把战利品带回去给妻儿。李寻欢仿佛很喜欢这种滋味，眼中竟满是期待。
　　“看来，此地林中多走兽的传闻，倒也不是假的。”杨艳将那枚豹牙托在掌中，细细看着。
　　“如何？”李寻欢追问道。
　　杨艳不答，转身提壶斟酒，将那豹牙放进酒杯中。丝丝腥红浮了起来。
　　杨艳轻轻摇晃酒杯，浅尝一口，唇色愈发娇艳。
　　“这里独有的羊羔酒，我特意问掌柜要来的。要不要，尝一尝？”这若不经意的样子，微微的有些撩人。
　　李寻欢目光深沉了些许，就着她的手，饮尽了杯中酒。他用手指托住那人的下巴，低声近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从不回答任何问题。”
　　“你敢。”李寻欢锐利地吐出两个字。
　　“反正，它也未必属于我。”杨艳道，“小家伙若是见到了，一定会问我要的。”
　　“那，你意下如何？”明明只喝了半杯，李寻欢眼中却有醉意。
　　“我自然会给他。”她故意停顿片刻，“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必然是好的。”
　　李寻欢轻揉她的唇，而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无意之间，却摸到了被寒风冻裂的小口子。那白布缠住的手腕，尚且没有痊愈。
　　杨艳看着他，一闪而逝的神色，让人有些不忍。
　　“小伤而已。”李寻欢道。
　　“你若是个猎户，我就在家里剥皮割肉，把兽牙串成项链。”那人用嘴唇暖着他的指尖，眼中又有了笑意，“那倒也是不错的。猎杀野兽，想来比杀人容易。”
　　“住在深山里，可未必有现在快活。或许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尝到芙蓉斋的糕点。”
　　“我喜欢江南的桂花酒酿，不也一样远嫁千里？每次都说去，真的去了，又在忙别的。”
　　李寻欢笑了，拇指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你想吃，我带你去就是。这一次只管吃，再不管别的。”
　　彼此的目光交融着，笑容意味缠绵。
　　时已深夜，炭火烧得极旺，室内暖如三春。角落里，小酒馆的掌柜拥裘而眠，轻声打着呼噜，这时头一垂，恰巧醒了过来。
　　杨艳于是放开了李寻欢的手。他的手掌很热，脸颊泛出嫣红，看起来还很精神，其实已是需要休息了。
　　他们重新坐下来，唤来滚烫的羊肉炉与新酒，约略说起分别这三日，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豹牙浸过酒后，油亮生光，绣帕擦拭干净了，便收进怀里。冰天雪地里小小的酒馆虽然简陋，那融融的暖意却让人有些留恋。
　　李寻欢用酒洗尽了飞刀上的血迹，又饮数杯，始觉风霜尽去。他与白天羽君子之交，此一番血战，一别无期，虽不知何日才能再同席饮酒，但并肩而战分道而行，倒也痛快淋漓。
　　江湖中人，生死本就是一场赌。李寻欢酣然抛下酒杯，听着屋外风声大作，知道是大雪又将到来了。
　　风寒而酒暖，平生的柔情与畅快，都已寄托在这皑皑的白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