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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四时歌 ...

  •   在城南别居的时候,杨艳带着贴身侍女,住在一座爬满藤蔓的小楼里。这片庭院是李寻欢的祖上所建,年深日久,没有刻意打理过,翠绿的藤蔓已经把几扇小窗都覆盖住了。
      李寻欢知道她的心情,虽然常过来探访,却只是与侍女叮嘱交代,留下些新近寻来的好玩物事,那新折的花枝啦,西域的骨笛啦,还有精工绣着女鬼的纨扇,东瀛传来的俳句幽词,李寻欢有意无意的,总在那人午睡的时候来,嘱咐摆在那宽大的寝床一侧,只待睁眼,就能看到。
      那人默然看待他留下的些许痕迹,一反常态的,居然始终不曾主动缓和,也没有半点表态。两人若即若离的,数月时光中,竟一次也没有相见。
      中秋将近时,城中的饮湖阁戏楼开戏,李寻欢与戏楼主人略有故交,便托他加了封请帖,送往城南的李家别院。
      那人原不知道李寻欢会来,忽然见了面,倒是一时无言。
      大堂内,达官贵人们不断来去着,两人都没向对方靠近,所以那原本三丈不到的距离,反而越让越远了。
      灯影下,人群里,遥遥对望,几乎像是陌生人。这样的感觉,自他们相识起,从来未曾有过。

      戏楼有些闷热,四邻有些喧闹。唱到了第二出《白蛇传》时,李寻欢向那人递了个眼色,便离座而去。
      虽隔了足有一炷香,但那人终于也站起身来,跟随他出去了。
      未有一言辩解,也未有一言怨怼,李寻欢轻轻摸着她的后颈,慢慢的,拇指抚过她的脸颊。
      彩楼后,小园中,年轻的伶人不时往来走过。
      他们在倒座房侧边的竹林里,热切地亲吻着,滚烫的血液在皮肤下奔流,压抑的呻/吟在脑海中嗡然作响。李寻欢抱着她,抵住院墙,腾空撑起双腿,一只手插/进她的发髻间用力揉捏。杨艳敞开身体迎接着他,额头微微沁出汗来,钗环散落一地。

      哪怕是十年之前,十年之中,他们相处起来总还是讲道理的。理解体谅,冷静理智,顾全大局。谁也不为谁发疯,李寻欢眷恋着杨艳的许多好,内心却总是步履分明。
      但从这一时一刻开始,事情真的有些不同了。就算是天塌了,世人尽死,王朝覆灭,他也不想停下来。如果有人拉住李寻欢说,你眼前那人是恶鬼,切莫与她同流合污,李寻欢一定会说,我且殉道,与她骨血相融,同归于尽。
      远处的戏楼中,锣鼓声声,近处的游廊里,小丫鬟抱着点翠头面匆匆地跑过去。已经到了一幕终了的时候。
      “李寻欢,以后你我大可如此,平时不必来往,若是想了,便约在荒僻无人处,事后我绝不来找你的麻烦。”
      她的喘息尚且沉重,神色含讽带刺,说不出的冷淡,却也是说不出的香艳。李寻欢略笑道:“那怕是不够的,我不够,你也不够。”
      那人整理着衣裳:“怎么可能呢,世上男女千万,满足你我是绰绰有余的了。把心放宽些,何必执着彼此。”
      她穿得虽然繁复,收拾起来却很快,片言之间已经好了。
      “告辞了。”
      然后李寻欢便堵住了她的去路:“去哪里?”
      “滚开。”杨艳淡淡地道。
      李寻欢略笑:“你要真是这样的人,当初何必执意嫁给我?”
      李寻欢道:“嫁给我没什么好处,只不过天天受我的委屈。你若是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你我何必还要做夫妻?”
      杨艳听着他的话,闭上双眼,又睁开:“那么烦你将休书送到我住处,曼青已在我这里多时,请你再将他所有的东西送来,至于我的东西,你随意处置吧。”
      李寻欢笑了一声。
      “你倒是痛快,远胜于我。如此,家中的笔墨画卷,我可以就地烧了,你的华衣美服,不妨赏与跟随你的侍女,只是书斋的那几张琴,是你陪嫁过来的,也要一并处置么?”
      “你不是凡事都能独断专行么,这些事何必来问我?”
      她拂袖而走,没走出两步,就踩到了自己的珠钗。那是前两年生辰时,李寻欢陪她一道选的。于是心一狠,便也踢到远处去了。
      再走出一步,却又踩到了镶玛瑙的金花发簪,那是他们成婚的时候,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一直用到现在,仍然灿烂如新。
      往日恩爱缱绻,就算决绝一刀,又如何能斩断。这个,却是无论如何不忍心踢了。
      李寻欢走过来,小心捡起发簪,用手巾拭去尘土,仔细地为她戴在发间:“这发簪仍像十年前一样,你待我的心却不比从前了。”
      杨艳忽然转过身来,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又狠又准,前所未有。
      “你也有脸面说出这句话?这么多年,若不是我费尽心机,处处忍让周全,你我早就分道扬镳了,怎么可能拖到今天?这天底下,你李寻欢最不稀罕的人,不就是我杨艳么?”
      那人气得流下泪来:“我为你死了也就罢了,那日在密林中,找到我的若不是你,我还要为你做别人的俘虏,我活了三十多年,何曾活得如此难看过?”便再也说不下去。
      李寻欢注视着她,脸颊火辣辣的,眼底也有些发热。
      他走近前去,扶住那人的脸庞,几乎鼻尖相对。那人呼吸颤抖,抓住他的手,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
      李寻欢一无反抗,声音低而温柔:“我不要你为我死,只要你这样打我,数落我就好。”
      他蹙起了眉头,仿佛有些痛苦似的,“把你的委屈一次发泄干净,等离开我的时候,就彻底忘掉吧。你一向是不甘示弱的,以后与别人一起,切莫再动气落泪了。若想见我的时候,就回李园来,就算我已老成了枯骨,也会在那里等着你。”
      李寻欢实在很了解那人的痛处。这样的话,仿佛刀一般扎进心里,流出的血却是缠绵入骨的,叫人再也没有还手的余地。
      那人环抱住他的腰,深深埋进那微有衣香的襟怀,哭得让人伤心,痛断肝肠,昏暗不见日月。
      李寻欢抱着她,静静听着她的哭声,心想这样的人,原来也是会哭的,原来也和世间的柔弱女子一样,有伤心不能自已的时候。
      多少年前,那人曾自信满满地说,没有为任何人的死亡掉过一滴眼泪。可他现在还没有死呢,只是稍微想了一想,便就这样了。

      游廊里一时有人声,旋即又远去。秋夜的微风拂照着,万物的声响都变得渺远模糊。
      那些漫长的缄默,留在空气里的气息,假寐时的轻轻触摸,还有悄然离开时只瞥得一眼的衣角……重重叠叠,叩问离别又两相缠绕。
      怀抱中早已安静下来,李寻欢低下头:“你若无心回座,我送你回去。”
      片刻后,又道,“我见别院幽静,还少一个看家护院的人。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一间柴房给我。粗茶淡饭,旧衣薄被即可。”
      杨艳没有说话,微微离开他些,别过脸去。
      很少哭的人,难免介怀于自己的泪痕。
      李寻欢的手臂跟随着她的动作,衣袖轻轻印在她颊边,温柔而小心。
      “或者,你还是不想见我,我就像之前来看你时那样,只待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李寻欢略叹,“没有茶饭,只需三两劣酒。容我寄身檐下,做一个守夜人,虚度余生岁月。”
      杨艳道:“李寻欢,论装腔作势,我实不如你。”
      “我没有假装。”李寻欢笑了笑,语声转为低沉,“那日在湘江,密林里……我找了你很长的一路。那是我一生最害怕的时候。”
      任是遭遇怎样的劫难,也从没这样害怕过。
      可这一句,他很难宣之于口。
      晚风渐凉,戏楼的喧闹已开始散去了。那些多年来无法言语,只能压抑着的东西,已在这特别的时刻,如浪潮翻涌而来。
      不在掌控,难以预料,惊心动魄。但,铭记于心。

      霜降到来之前,李园的藏书小楼被清理出来。
      藤蔓攀爬的架子已经搭好,奇奇怪怪的玩物也都摆在屋内。李寻欢命人在楼前种下了两棵枣树,待数年之后,缓慢生长的藤蔓会牢牢缠住树根,结成一方天地。
      早几年,他记得那人提起过,湘江旧居的百年枣树没有人照顾,无声无息地枯死了。言语中少有的惋惜怅然。
      那些关于孤独离散的惶恐,总是藏在若不经意的浅笑之下,他以前很难看得明白,如今却忽然懂了。
      要懂得一个人,原是很难的,要与她共度许多悲欢离合,要在漫长的光阴中细细揣想。经年累月,那些深埋起来的软肋与心病,都早已留在彼此的生命里。
      中秋夜宴之后,杨艳回了一趟江南,了结风月山庄的恩怨。当日她受了血手桐君一掌,如今将那对手掌砍了下来,挂在对方家里的堂上,也算是放过一条性命。然后,她就搬回了李园。
      李寻欢亲自接她,亲自为藏书小楼题写新名,叫做“雪泥阁”。
      惊鸿一瞥,栖落于此,终久留痕不散。
      这座小楼亦已建成百年之久,三层二十二间藏着万卷书籍,从西边的窗口望出去,距冷香小筑只隔了一线流水。如此,冬天的寒梅谢后,便能看到藤蔓渐绿,春意渐生,树影斑驳中,人如四季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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