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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卧烟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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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日晚,洞庭湖下起了细雨,渔舟纷纷归航,唯有一艘乌篷船还停留在水雾迷蒙的湖面上。
雨落如织,细缕纷扬,君山渐隐。
李寻欢独坐船头,伴酒数坛,一身白衫沾满雨丝。夕阳斜落烟水,有人手执素伞,凌波而来,穿过浩渺的烟气,眨眼落足于船尾。
她的步履极轻,小船只是微微一沉。
隔着竹篾的船篷,也没有招呼,那人仍打着伞,衣袖扬起,将另一把碧色的伞抛了过来。
李寻欢接住了,却不打开。
李寻欢道:“我在这里等你五日,听到许多人都在谈论你。他们说,你只用七招,就击败了血手桐君。”
“喔。还有呢?”
“还有。只要不和小李飞刀为伍,你惊鸿仙子便能使出十分凌厉的手段,黑白通吃,有仇必报,千万不能招惹你。”
“还有?”
“还有……你要是真的从此不回李园,留在潭州,有些人会很忌惮你,也有的人会很高兴。毕竟,这世界上真正聪明的人并不太多。”
“所以?”
“所以。”李寻欢放下了手里的油纸伞,但也没有去提酒坛,“我已经等了你五天。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抢你回来。”
夕照最为灿烂的时刻,薄雾与烟水尽染霞光。
杨艳略微扬眉,手里的伞轻轻转动了一下:“怎么抢?”
“强盗怎么抢,我就怎么抢。”
“我何时怕过强盗?”
李寻欢笑了笑。
“如果你愿意。”那醇厚的声音,微微低去了些许,“我们也可以像十年前那样。三书六礼,千里迎亲,让天下皆知,平一切流言。全都随你的喜欢。”
“我喜欢清静,不想管那些我没兴趣的人。”
“那就不管。”
“我也不喜欢你去管。”
“以后我就算管了,也不让你看见。”
杨艳望着他:“除非我视而不见,故作不知。但你明白的,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
其实到了这时候,也已经不在于分说对错。
他这一生极少恳求别人,哪怕有着切切的心意,姿态也总是高傲的。自他们相识以后,也就只有为了龙小云,不顾体面地求过她那么一次。
那时龙小云中了一枚流星镖,他们激烈地争辩过,下一刻李寻欢转而软语相求,毫无章法,心慌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的事,无论如何转圜,都再没有那样过。
“其实,我早已经在这里了。”蒙蒙的水雾中,杨艳的身影背着光,看去很不真切,“你在湖上每一日,我都在岸旁看着你。”
看着渔船往来攀谈,夜里画舫华灯亮起,年轻大胆的江湖女子隔空抛来花枝,又被他迎风轻送入湖中,潇洒的模样反令人更为倾慕,很快也在湖畔流传开来。
一向如此。总是人求他,少有他去图别人。
杨艳淡淡道:“你不过多等了我五天,尚且要再三强调。那我等你十年,又该如何?”
世间岂有这样的神仙,可以永远割出自己的心血哺与旁人,同时一无所求,一无渴望期许。
湖风细雨缠绵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中无有回应。杨艳等了片刻,半转了身,仿佛想要施展轻功,踏波而去。
这个女人,固执起来也是很固执的。
除了她自己的心,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真的阻拦住她。
李寻欢忽而起身,跃过低矮的船篷,拉住她的手臂。用了些力气,拽得人微微生疼,腰身半入怀抱。
这窄小的乌篷船其实是不能站人的,何况两个人站在同一边。晃动中,杨艳一把推在他胸前。
“放手。”
“不放。”
这般拉拉扯扯,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保持住平稳。
绘着梅花的素伞脱手掉入湖中,瞬间漂远了。碧波荡漾,掀起湖水打落进来,险险也似要倾覆一般。
人要是落了水,衣裳吃了重,那除非游回去,倒也没有更体面的办法。
“李寻欢,你疯了!”
“仙子熟知水性,何必担心。”
“可你不会水。”杨艳恼道,“要是掉下去,别指望我救你。”
“我自会沉去龙宫,一醉方休。”
半坛武陵名酒倒了出来,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动着。杨艳挣了两下,脚步轻移,顺着船身摇摆的方向,推着他卧倒在草席间。身体也覆盖上去,牢牢地压制住,一同隐入船篷之内。
湖水泛波,酒浆流散,雨丝顺着发梢滴落脸庞。交换了呼吸与温度,腿跨着腰,肢体相抵,目光相对,一切欲求昭然若揭。
就是半辈子都在较劲,明明洞若观火,却口不能言。
“你这样,明早洞庭湖就会传遍我们俩的逸闻。”李寻欢道。
杨艳抓着他的衣领,狠声道:“那不是如你所愿了么?你这个强盗。”
“有的人刚刚说过,她不怕强盗。”
“再说一句,我就把你扔进水里。”冷冷的语声近至眼前,说话的唇却是温热的,彼此相吻时,唇齿深深交缠,连空气都满含着醉意与渴念。粗暴蛮横的拥吻中,酒香沾了满身,衣袖撕裂半截,一呼一吸之间,用力至深,气竭到眼前发黑,天地旋转。
而后蓦然分开。
安静了少许后,杨艳闭上眼,把额头靠在他颈间。
以前也会有一些时候,哪怕彼此不太愉快,睡梦里也会松懈下来,到了清晨就成了交颈而卧的姿势。
夜幕低垂,水雾不散,湖上渐渐转冷。
李寻欢道:“跟我回去吧。回到我身边。”
那人没有回答。
李寻欢的手轻抚在她背上,掌心揉在肩头:“你如今还常手脚发凉么?”
小船微微摇摆着,莫名令人心安。
李寻欢道:“那让我来试一试。”
说着就要去够她的鞋履。不过立刻被踹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杨艳道:“天凉时还会。”
“晚上睡得好么?”
“尚可。”
“马上就是冬天了。”
“嗯。”
“你惯用的铜炉,还放在家里老位置。”李寻欢道,“前些日子来了新的厨娘,添了几道私房菜,都是湘潭的口味。”
“你不喜欢的,不必勉强。”
“不勉强。”
杨艳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的咳疾,秋天必要吃药。可有记得?”她说。
“没人提醒,我就忘了。”
那人略笑,找到他的手掌,相握在一起。
算来快有一年的时光,不曾这样心平气和地讲过话了。在一起时,不是沉默就是冷言,更多的时间也不在一起。
如今弄得全武林都晓得了,弄得画舫中的女子也知道可以折叶抛花。欠了情的沈氏三番两次,想方设法地说和,更加连来龙去脉都被人晓得了大半。
但也不是真的为流言而烦恼。
从来在意的,只是那些人不能知的,幽微的心意。
李寻欢道:“来这里之前,我去给你父亲送了几坛好酒。他的坟前落了很多秋枣,你可有看到?”
“我知道。你去时,我也在。”
“……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跟上我的?”
杨艳不答,轻轻推开他,坐起身来打理了一下发髻。随波逐流的乌篷船几乎已经漂到了湖心,向岸边看去,华灯初上,笙歌夜宴渐起。
此时登岸,虽然有些引人注意,不过早些收拾好行装,还来得及在云梦之畔多看上片刻月色。
毕竟也不算常回来南方,未免有些留恋不舍。
“去划船吧。”杨艳道。
“敢问客官要去哪里?”
“山西李园。你可认得路?”
“自然。”李寻欢略笑道,“那还请夫人坐稳,这便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