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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留别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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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很少见到那人消沉软弱的样子,记得深刻的大约只有一次。
那年阿飞落脚在保定城,故友重逢各自欢喜,日日都在城中酒肆畅饮长谈。阴雨连绵中,空气很潮湿,李寻欢深夜回到家里,那人往往已经睡了,彼此若有照面,也总是无甚言语。
那人休养了多时,依然不见大好,常常只是靠在帷屏后,读些旧时典籍。她身形略显单薄了,那心意聊赖的样子,总让人有些担忧。
风月山庄那件事,结果并不是李寻欢的本意。他欲救故友沈迁于劫难,一意孤行地许下承诺。当着外人的面,杨艳从不驳他的面子,几番暗示不过,便默默应承下来。但此事到底艰难,吃了不少暗亏不说,阴差阳错之间,险些连性命都赔了进去。
李寻欢不愿回想那时的情形,只记得雨后的湘江起了浓雾,明明知道身在何处,却伸手不见五指。自江南归来后,李园便闭门谢客。
万籁无声中,时岁寂寥。
东城龙凤居的酒,据说是以特别的古法酿造,酒香清雅,只消饮上一杯,身上便会染上醺然的芬芳气息。
他家的藏酒几乎被李寻欢和阿飞喝光了。
漏夜时分,李寻欢带着浓浓酒香回来。他醉得不轻,走错了一条巷子,翻墙进了自家院里,庭院池畔的转了一圈,才跌跌撞撞摸回卧房。
柔暗的灯光中,杨艳披衣起身,似乎要到外间去。
“你知道么。”李寻欢醉醺醺地坐在床前横木上,按住她的膝盖,“阿飞简直像个小老头子了,结算酒钱的时候,一分一厘都计较得清楚。”
“你什么都能不管,唯独兄弟是不能忘的。”
李寻欢略叹口气,抬头看她发髻松挽,月白的衣袖覆在腿上,那清白的容色,淡得好似一纸书页。
“你怪我么?”
杨艳伸出手,慢慢梳理他微乱的头发:“我是在怪你,但你并不在乎。”
“我在乎的。很在乎。”李寻欢顿了一顿,“我只是,不能对不起他们。”
“他人有他人的福祉,你一个人,怎能照拂这许多呢。”
“救人危难,侠者份所当为。”李寻欢拍着她的膝头,“你身体不好,不要说这些伤神的话了。”
“你不想与我争执,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杨艳淡淡道,“只是我这一生,并非没有失败过,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却只有两次。”
一次是多年以前,在燕京的时候,另一次,便是现在。
“以后呢,还会有几次?”
李寻欢没有回答。
当日在江畔密林找到她,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她神智还清醒着,只是一半的身体都浸没在大雨积蓄的水洼中,雨和血混在一起,浑身湿透,几乎像一个死去的人了。
她靠在树荫里,阖着双眼,既无忧惧,也不惊慌。应下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已将再有一个孩子,但当时那人自己并不知道,在事情结束时,那一点微末的缘分已然没有了。
李寻欢始终不曾问过她那时的情形。他知道这个回答会让自己难受。
就如同,这世上的醉话多半都是真话,不愿说,无非答案不如人意罢了。
杨艳不再追问,不一时吹熄灯烛,侧身睡去。
黎明的时候,李寻欢无由醒来。
那人睡得不甚安稳,辗转反侧的,似乎被梦魇住了。李寻欢唤她的名字,把她推醒,那人睁眼起身,扶着他的肩膀闷声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竟咳出了血。
那人道:“密林的路难走,我等了你三个时辰,但我竟然不敢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来救我。”
“……我当然会来。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来。”
“是等沈迁一家人都脱身了,才来找我的吧。”那人微微瑟缩了一下,抱着自己的手臂,“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湘江的冬天,为何总是下雨呢。我已经难受得快死了,为何还要这么冷。”
李寻欢无以能言,只是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自燕京相遇,到今恰好是十年,再如何伤情的境地,他也从未听过如此软弱的话。他以为那人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许多年前,就有人问过他。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替我想一想?
那是他少年时爱若性命的女人,但那时就没有答案。
二月间,夜里的那件事情,只有两个心腹侍女知道。那人不久离开李园,迁去僻静的城南别居休养。虽共住一城,却与李寻欢避不相见,几个月里,仅有只言片语的书信来往。
中秋的时候,保定城有灯会。楼中设下雅宴,李寻欢去城南接了那人一同前来,阿飞已在座中等候,孙小红荆钗布裙,俏丽的脸上平添风霜。
一别十年,已不是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侠客红颜了。再如何的风流人物,都抵不过少年子弟江湖老的铁律,乍然于此间相逢,更觉出几多红尘烟火的颜色。
酒楼的雕花格窗,临着城中主街,一眼望去,绚烂的琉璃彩灯绵延十里。那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袭华贵的深红衣裳,上覆着繁复的牡丹暗纹,唇色亦是晶莹深红,一双玉镯衬得手腕皓白悦目,那尊贵优雅的气度与仪态一如往日。
李寻欢在锦缎垂苏的桌旗下面,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揉捏着。
晋南的名菜,淮扬的茶点,南北的口味照顾得周全,私底下的偏心也是不露声色。那人素爱时令的桂浆,才落座就已经送到手边,虽然每个人都有,但这用意未免是很明显。
那人一无表露,笑容滴水不漏。
近夜时,容貌娟秀的歌女穿过帷幕,袅袅婷婷地坐下,琵琶在怀,曼声唱起了苏东坡的词牌。
歌喉亦是婉转深情。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举杯之间,李寻欢微微望着那人,目光温柔清浅,情浓又似情淡。他亦有些许白发了,他今年是四十三岁,光阴缠绵,镌刻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仍有许多名门闺秀、欢场娇娥倾慕着他的风采,若有大胆些的,还会追逐在他的身后。但那份心思到底淡了,只愿守住旧人,守住平稳的日子。
长街熙来攘往,放灯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的,去往南沙河畔。各式各样的彩灯,满街的欢声笑语,好像隔着很远,又好像身在其间。
那人慢品酒意,思绪百转。
雅座间,柔柔的歌声仍在唱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