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云居录》柳沙

12、长命女

　　除夕那日天气极冷，屋瓦枯枝上挂满冰棱，城中的河流也完全冻实了。李寻欢一宵酣睡醒来，已是晌午时候，杨艳正坐在鎏金炭盆边，睫毛微微低垂着，看不清目光。
　　她披着件棠棣色的衣衫，从炭火里挑出烤熟的橘子。日光明亮耀目，廊下的侍女清脆说笑着，声音远远传来。
　　李寻欢翻了个身，一时有些惘然。
　　他昔日讨厌过节，繁花似锦的光景里，总免不了想起凄惶的往事。但近年已好了许多，除了腊月二十九还习惯喝醉之外，已并不如何排斥热闹。
　　只是昨夜与那人对饮时，仿佛说错了话，到最后见她神色渐渐低落下去，也不再接话了，默然不语的样子，叫人很是难受。不是想让你难过……李寻欢当时那样想着，想要亲近些安慰她，却被推开了，把银制酒壶都带翻在地上。
　　此时再看那人，心里仍是惴惴。但凡外表争强好胜的人，内心总有些许罩门，若不碰则已，碰到了便是很难哄转的。
　　正思量间，那人听到他的动静，放下手里的铁筷子，起身向外走去。
　　“夫人。”
　　那人听在耳中，脚步缓缓的，仍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早年间漂泊江湖的时候，李寻欢很少认真过节。总是几十坛酒打发过去，若有一刻清醒，便平添一刻愁绪而已。
　　但自从与那人成礼，不管遇上何等大事，年节总是在李园度过的。那人少年持家，对这些事很看重，细碎的事务都很讲究，总是亲自布置的。
　　侍女们穿着簇新的衣裳，送进来装满零食的乌木托盘，红枣桂圆糖果花生，也向李寻欢行礼，却没人过问他的午饭。
　　这些丫头是那人调教出来的，自然同她更亲近些。
　　李寻欢苦笑着，捡起烤熟的橘子剥开来，一丝丝瓤里冒着热气，倒也温软好吃。他换了一身衣衫，去了冷香小筑旁的藏书楼，拾了截旧木雕刻着，听着远处的热闹声，就这么静静坐到了傍晚。

　　年夜饭的时候，贴身侍女也是可以上桌的。往年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姑娘们跟着那人久了，终归有些不一样了，早已过了婚嫁之年而不愿离开的，情谊更一如家中亲眷。
　　那人抱着小公子，陪孩子说着稀奇古怪的童言，开席时举起酒杯，略看了一眼李寻欢，神色间些许冷淡。
　　李寻欢不失时机地把孩子要过来，拿刻好的木制飞刀逗弄着，让那人得以腾出手吃饭。侍女们机灵精怪，叽叽喳喳地说起江湖轶事。冷月宫覆灭之后，金钱帮的残余势力又卷土重来，黑白两道虎视眈眈的，台面上的少年英雄们也有不小的动静……那人约略听着，偶尔笑笑，似乎没怎么听进去。
　　到最后，那人终于把孩子唤过去，淡着脸，盛了一碗鸡汤，摆到李寻欢面前：“我不照顾你，你便不知道吃饭了么？”
　　李寻欢略笑道：“我知道会有人照顾我。”
　　那人冷眼看他，转过去再不理睬了。

　　这样冷的除夕，已好多年没有遇见了。但无论如何，夜色渐深时，城里总会响起鞭炮声，人们总会走出屋外，为将来的岁月祈求安康顺遂。
　　密集的鞭炮声炸响在夜空里，什么声音都再听不见了。李寻欢抱着小公子，拉了拉杨艳的衣袖，也对她说了句只看得见口型，却听不见声音的话。
　　倘若不愿记得那时说了什么，也不必听见此刻说了什么。但只看在眼中，明白心意就好。
　　杨艳仍看着他，脸微微红起来，推他一把走开去。那样子很是有趣，好在侍女家人们都在放着烟火，绚烂的光芒中，没有人注意这里。

　　守岁的夜长而暖，如此的夜晚，唯属食色二字而已。
　　新煮的藕粉，刚出锅的鸡汤饺子，装在碧瓷盘里的茯苓糕……流水价送上来，满满摆了一桌。李寻欢把熟睡的孩子抱去房里安睡，再回来的时候，着实被这情景吓了一跳。
　　他是没有吃什么东西，但昨夜喝多了酒，原本也不太饿。这话还没有出口，就给生生咬了回去。
　　提起银制酒壶，倒出来的是杏仁茶，加桂花糯米煮的，驱寒润肺都是很好。
　　这番情谊，他倒是消受得起，只不过心下略有些惶恐罢了。
　　杨艳翻着本《道德经》，翻着翻着，“啪”的一声倒扣在桌上，笑得有些玩味：“你有脸面消受，我便有脸面给你。”说着略靠在桌沿上，夺过他的杯子来，抿了一口杏仁茶。
　　“反正这里四下无人，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又补了一句。
　　李寻欢饶有兴味，看她脸仍有些红，眼里波光流转，又含着愠怒，真是一番好风情啊……
　　“你先不怕人笑话，我何必再怕人笑话呢？”
　　那倒扣着的书，就给抄起来砸在他身上了。
　　……红枣桂圆翻落了些许出来，洒了桂花的藕粉渐渐凉了，茯苓糕也不及下筷。但亦无他法，只这片刻工夫，人已经在地上了。
　　“你这杏仁茶，真是好厉害。”李寻欢低声道，“我若再老上几岁，便是要死在牡丹花下了。”
　　杨艳不怀好意地笑着，脸颊滚烫的，真如雾中牡丹一般：“你且宽心吧，酩酊大醉都死不了，小小一杯茶，不过是消磨此刻罢了。”
　　李寻欢掐着她的手腕，掐得她皱起眉来，但终究无可奈何，只得蒙着垂落的桌布，背靠着莽莽红尘，努力修身加餐，消受这无边的风月旖旎。
　　人终是有过去的，但也终是有将来的。他早已喜欢上这样的除夕，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喜欢上了。迷恋至深，无可自拔，只想永远如此沉溺下去。
　　“你真是，好厉害啊……杨艳。”
　　那人低声回应着他，低到听不清说了什么，而那温柔却缠绕始终，让人安然度过这冰凉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