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唯安江南

2、第一章 桃花坞（1）

　　他一直以为，这何欢宫中，他的桃花坞是不同的。
　　第一章桃花坞
　　（1）
　　小瀛洲是南华朝廷东南角上的一座孤岛，正所谓毒药的附近一定有解药，这里盛产毒物，也遍地是药草，深藏在小瀛洲里的何欢宫，便是一个亦正亦邪的帮派，曾经被朝廷招安，却又再次重入江湖。
　　虽说何欢宫并无大奸大恶之过，但世人还是喜欢称之为“邪门”，没有人知道宫主是谁，只晓得管事的叫顾仙娘。
　　“……小瀛洲……朝廷……”
　　“……宫主……男宠……”
　　马车颠簸，隐约听见车驾传来的声音，因被蒙住双眼，只能听音辨位，听觉倒是更灵敏了。
　　南华小瀛洲？
　　听到这几句，他不由心下一紧，背后冒出汨汨冷汗，早就听闻何欢宫中女子居多，而那些男子大多是被掳去做小倌男宠的，难道……不是吧，初到南华就让他碰上这等事？被抓去关在何欢宫里，还要面对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他还要不要活了？
　　马车驶得飞快，猛地一个转弯，他虽然和几个一同被绑的人挤在一处，却还是撞到脑袋，要紧牙齿低呼了声，却听见马蹄笃笃，车轮声也变了，似是驶上一座木桥。再行了约莫一刻钟，等到他再一次撞头之后，车夫一拉缰绳，嘶鸣刺耳，颠簸总算结束，他有些想吐，车帘却被一把撩开，他感到脸颊上阳光的热度，还有想打喷嚏的冲动，刺眼光线夹杂飞舞的尘埃呼啸进车厢。
　　“快下来吧。”是一个粗糙的男声，将他们一个个拽下来，又在每人胸口拍上一记，有几个人低低骂了几句，他听见纸张的脆响，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进去吧，别让姑姑好等。”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声音却是漠然平板，说出的话倒是让他更加紧张，看来这何欢宫，果然不是善地。
　　女子为尊的世界，男子的命便不那么值钱。
　　南华历来女子执政，他是北凉人，自小生活在北凉国，北凉虽说民风与南华不同，皇子也可继位，但女子三夫四侍的规矩是一样的。如今他落在这帮被称作南华虎狼的女人手里，真是不能想象以后的日子。
　　一行人一开始被推推搡搡，等走稳了路，知道没得逃了，倒也都安安分分地走，他一直很安分，押着他的人也就不怎么动他。行走间，听见耳边押送他那个女人同别的人说话：“哎，玉姐儿，听说这次的小倌儿可是几次最好的，你跟着一块出去挑选的，模样定是清楚，快给说说，这些蒙了脸的哪个最俏啊？”
　　低低猥琐的声音激起他的鸡皮疙瘩，这般露骨的话便不是说他，也叫他胆战心惊。
　　“胸口不都贴了画儿啦，自个儿看呗。”答话的那人是路上赶车的一个女子，声音听着年轻，还透着股俏皮。
　　“哎呦，这队伍排着，要我怎么去看哦。”
　　“你家夫郎不是和我一块儿去的嘛，回家慢慢问咯。”
　　“哎呦，我家那个……”
　　那年轻声音笑了起来，压过她的哀呼，“福满，顾娘娘这次可透了口风的，这批人要先给宫主挑选，然后才轮到其它阁主姐妹，你呀，就先顾好自家夫郎再说吧。”
　　嘻嘻的笑声大概惹得身边那位大姐不好过，闷闷哼了声，拽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跌了几步，撞上前面一人的后背，那人经这一撞也跌了一步，顿时破口大骂。
　　“抓了个泼夫呢。”那叫练玉的年轻女子啧啧两声，然后像是看到什么突然噤声，一道清淡冷漠的声音落下，颇有威严，一下子镇住了场子。
　　“还有力气吵啊，待会就让你先站出来，我倒是知道有几位阁主专喜欢这种呛口的呢。”冷淡的语调说出这等刻薄的话，练玉偷笑，站过来，拉了拉那人的衣袖道：“织玉姐姐，快些走吧，路上本来就耽搁了。”
　　织玉不说话，斜了练玉一眼。他听见那脚步声远去，然后队伍又开始前行。身边走着那个叫练玉的女子，她笑福满性子急走得快，走在她后面老踩她裙摆，便叫福满走前面去押那个呛口的辣椒，自己便落在后面管他这个看起来省心多了的。
　　他顺当走着，在心里头轻笑。
　　福满走在前面，却是不是回头来搭几句，无非是家长里短，江湖内外，然后她似乎是踌躇了一下才问道：“听说宫主不怎么近男色，阖宫上下离宫主最近的男子也就辛桐公子一位了，但是瞧着又不是那样的关系，玉姐儿可知道什么？”
　　被称作姐肯定地位不一般，地位不一般自然代表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八卦秘闻，而这些东西便是奠定其崇高地位的法宝。可是练玉似乎也不怎么想说，说的不过又是些福满听了好几遍的说辞。
　　“宫主那样的风采容貌，什么男人没有，我看啊一定是被某个男人伤心了。”想不到福满这般粗神经的女子也能想到这样诡秘的可能，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福满这样小声音，一定是宫里不被大家拿到台面上说的事。
　　“哪能啊。”练玉笑道。
　　“哎，莫非真是辛桐公子？你看他们来往频繁的，却又从没有宫主召幸的消息，不是闹别扭是啥？玉姐儿你跟着宫主那么久就没发现什么？”
　　练玉沉默了一下，开口却是严肃的口气：“这种话，听过就算了，别人那里可不要讲了。”
　　福满虽说粗犷不羁，到底也是懂事的人，见练玉认真，瞅了瞅边上那些男人，也就闭嘴不言。
　　原来这姑娘还真是个位高的人，宫主身边侍候的人，专门去采办这些小倌献给宫主，看来这次自己在劫难逃了。
　　负责押送的女人们各自挑了伴小声聊着天，领头的织玉也不说什么，一行人嗡嗡地前行，到了一处似乎是水汽很足的地方，队伍停下，说话声也停了，练玉推了推他，示意他跪好，他听话地跪好，周围一片衣料摩挲的声响。
　　“顾娘娘，人都带到了。”是织玉的声音，冷淡中不失恭敬，想是那位管事的顾仙娘来了。
　　“嗯，宫主马上就到。”中年女人的声音，果然沉稳严厉，底下响起一片紧张的抽气，他倒反而镇定自若，反正逃不了，那宫主听说相貌武功，笔墨风采是样样不差，就是在别的地方寻妻主也是好不到给何欢宫主做小侍这样的，少点折腾便少吃点苦头，再加上那宫主既然不近男色，如此一想，损失也不大。
　　只是，若没被宫主看上……耳边突然浮起猥琐的声音，他打了个哆嗦。
　　夹杂了水汽的风很清凉，他们似乎跪了很久，膝盖麻麻冰冰的，就快没有知觉。他咬着牙弯下背，听见扑通一声，有人支撑不住倒地，几个女人七拉八扯地把那人拖走了。
　　流水滴在石头上，荡出层层回音。又有几个人倒下之后，他总算听见周围一片衣料摩擦跪地的声音，顾仙娘的声音响亮恭敬，唱喏道：“宫主驾到。”
　　不知道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了心，他晃了晃，鼻尖飘过香风细细。
　　恍惚间，不知是他太紧张还是现场太安静，好像有一阵轻轻的铃声飘近，然后又被脚步和衣料的摩擦声掩盖。宫人们都起身立好，应该是宫主就坐了。
　　凉风一吹冷飕飕，此时，他终于感到汗湿后心。来人肯定不少，却都是步履轻巧，何欢宫武功刁钻，将女子阴柔发挥到极致，江湖上最富盛名的一招便是不动声色的一招暗杀之术。
　　他排在中间偏后的地方，没有听到那位宫主的声音，只听见顾仙娘发号施令。
　　“宫主，练玉这次都把那些人画了像了，您先看那些画像再决定吧。”
　　宫主似乎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顾仙娘微微一挥手，练玉钻出帘子跑到下面去收纸了。
　　明明知道是白费功夫，顾娘娘就是不死心，练玉撇撇嘴。刷啦刷啦的一阵阵纸张翻动，练玉那只灵巧的手华丽丽地收割着男人们胸前贴着的纸张，走到一处，伸出的手一顿，跪着的男人动了动耳朵，微微仰起头。
　　练玉看着手中捏着一角的纸片还有被布条蒙住眼睛的这张脸，又转头看了眼坐台上的帘子，顾仙娘的声音传来：“怎么啦？”
　　她猛地一把扯下他的那张纸，口中应道：“没事，我理理而已。”
　　练玉动作很快，脚步不停，一小溜马上收好，这次的人数不多，不过二十多个，但个个都是极品货色，进过何欢宫的人可不能放出去，那些没选上的也就只好留在这里咯。
　　风拂轻纱，吹干他的冷汗，到这一步，无非是到最后了，他反倒镇定。
　　顾仙娘接过那叠画像，恭敬地交到凤致音手上，不时偷觑自家宫主的表情。无奈凤致音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一点所谓都没有，这可怎么行。
　　凤致音翻看地漫不经心，却是一张一张赏过来了，这一次的长得可真好，前段时间为了四姐的事大家都比较忙，这次就都赏她们好了。
　　顾仙娘哪里知道她又开始打这样的主意，见她看得仔细些了，脸上还露出点笑意来。织玉站在旁边暗叹，主子的心思什么时候变过？
　　眼看着一叠纸要翻到底了，练玉一双眼睛盯得越发紧，牙齿也紧紧咬着。
　　“啪”，翻到了最后一张，凤致音停顿下来，杏眼柔光依旧漫不经心，手指却是捏起那张画像来。顾仙娘见她反常，不由探过眼来，这一看不得了，她抬手捂唇，暗暗惊呼，练玉这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烂事。
　　顾仙娘小心地觑了觑凤致音的脸色，却见她眉目间依旧如常，眼神放松散漫，嘴角闲闲挂着，可是周身气势却是一下子静了。
　　四周突然很安静，她微微抬眼，感觉到顾仙娘和一双侍女的目光，不由牵了牵嘴角，然后，她的目光渐渐沉淀，深深望了一眼那画像上眉眼飞扬的男子。
　　珍珠灰的烟罗纱，款款做成一件宽袍，罩在她月白的衣裙外，挡风又轻巧，此时那飘逸的广袖轻举，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来，四指微蜷，那一根嫩葱般的食指轻触帷幔，微微挑开。
　　像是被新来的那一阵脚步声惊扰，帷幔只开了一个小口子，还不足两秒便又重新合上，凤致音收回了伸出的手。
　　她轻敲手指，将画册递给织玉，慢声下令：“都赏了吧。”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能穿透岩间流水，匆匆赶来的年轻公子停下脚步。那公子望着帷幔里那道闲坐的身影，再浅浅瞥眼底下跪着的一干男子。
　　她终于答应收下房侍，了却他一桩心事，可为何心里却更重了。
　　那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两名侍从，见主子突然停步，急忙刹住，勉强没撞上去，险险叫了声“公子”。
　　那帷幔里的人转过头来，对着他的方向说了句：“辛桐，这次我全要了可好？”
　　像是商量的语气，却满是挑衅，年轻男子抿着嘴，微微点了下头。
　　他的眉目清俊，却又轮廓分明，乌发黑目，有清泉般冷淡清爽的气质，今日他也着了件灰衣，看见凤致音也罩了件珍珠灰的外衣，不由笑了下。
　　刹那间，水声骤歇。
　　有几个年轻的宫人顿时把持不住，眼神荡漾了下。
　　练玉是手脚极快的，当下指挥着将那些男子的遮眼布给拿掉了，突然的光线让大家难受地皱着脸。
　　宫人们明显客气了多，将他们全领了下去。
　　他适应光线之后回头打量，原来刚才那集会的地方乃是一处四周峭壁，水流飞溅的天然岩洞，天光乍泄，照亮下方那座四四方方的亭子，亭子被台阶垫高，精致却不小，帷幔遮掩，隐约能见到里面立着几人坐着一人。此时一个灰衣的男子正拾阶而上，挑开帷幔走了进去，他只能看见一个清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