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唯安江南

1、引子

　　繁都最繁华地段的庙廊街还是同往常那般，车马络绎，行人不绝。两侧酒楼茶肆溢出谈笑欢声，凝欢楼是繁都最大的酒楼，此刻三楼的雅间之中，却是异于其他的安静。
　　红衣的男子倚窗远眺，一头泼墨长发沿着脖颈优美的曲线而下，衣襟半敛，露出里面白色的衣料来，他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浅口白瓷茶杯，转向外边的脸此刻向下方的街市看去，不知看见了什么，一张桃花般艳丽的脸庞蓦然划过一丝春水般的笑意。
　　进来添茶的小厮不经意抬眼时一愣，饶是看过千遍还是忍不住暗叹，姑苏公子真是赛过女子的貌美啊！
　　“浮生偷闲，顾公子终于也舍得歇歇担子，来这酒肆茶馆了？”
　　春水样的嗓音软软划开去，他抿一口冷茶，撩眼开向那个掀帘进来的人。
　　进来的那人白衣磊落，束着一半如墨的发，眉目如画，却是面白如纸，一双眼淡淡略向他，风过池水，微波涟涟。
　　知道那人有话想说，红衣男子直了身子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热茶，“公子一路辛苦，茶还没凉，就请将就下吧。”
　　那公子不发一言，看着他的举动，忽然嘴边划过一缕微笑，被红衣男子瞧见，顿生警觉。
　　“有话请讲。”正正颜色，眼神却依旧轻佻，他一直讨厌这个姓顾的，今天更是有不好的预感。
　　白衣的公子望着袅袅水雾，依旧轻轻笑着，仿佛喜欢看到那人紧张的样子。这屋内的安静愈发被外头的喧嚣衬得诡异，半晌，他才悠悠开口：“姑苏，我可带来了死令。”
　　水雾晃了晃，原是那红衣男子磕碰了桌子，顾公子抬头，不期然看见对面人眼里闪过的那一抹慌乱，心下有些快意，接着说道：“不过日子还没有到，是我来早了些。”
　　姑苏捏紧了衣袖，如瀑的发丝微微颤抖着，几乎是咬着牙关，可是他却突然笑了下，如春水乍破，催开一树桃花，“顾辛桐，你可得意？”
　　白衣公子这时伸手握起茶杯，垂眼看着碧绿的茶汤，不发一言。
　　姑苏又继续说道：“你难道以为我不会料到这事？你不怕我早就准备一同把你也给毒死了？”
　　顾辛桐安然啜了一口茶水，还吹了吹，眼也不抬，“你高看自己了，她要杀你这样的觉悟，你从来没有。”
　　姑苏的脸顿时白了，自己一向恃宠而骄，没少和这人作对，他会说这样恶毒的话一点不奇怪，可是，那人……怎么会说杀他就杀呢……
　　“怎么会……”
　　他低着头，明艳的容颜被垂下的发丝遮掩，他想不明白，他不甘心，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东西，为什么她要这样对他？
　　“你其实都清楚不是吗？”
　　淡然的语气，漠然得事不关己，惹他抬眼愤恨地对视：“你又凭什么了不起？你拼了一辈子，却连我拥有的这些都没得到，她给了我的，你从来就没有！”
　　顾辛桐平静地放下茶杯，他早料到姑苏这人心气颇高，所以先用些话来激他死心。不过，他敛目一想，姑苏的话也没错，他的确一直就是输的那个人，他一直放在心底默默爱着的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把他放进心里。
　　“那又怎么样。”顾辛桐冷了语气，回视着他，“她的心里，究竟有着谁，记着谁，从来不是你我。”
　　死灰般，姑苏气焰顿消，脊背也弯了。他慢慢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望着桌面出神，然后忽然一扬手挥开茶盏，满地碎瓷斑斓，茶水零星。
　　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只有茶汤咕噜噜地冒泡。
　　“那么，我能再见见她么？”
　　唇边苦笑无边，他呆呆坐着，顾辛桐眼里依旧是凉寒的神色，“她说，背叛的人就不用回去了。”
　　背叛的人，原来他是背叛的人……
　　“哈哈哈，好！好！那么，你带来了什么？”墨黑的发丝遮住他一半面庞，大笑过后他仰着头，透着一股绝望。
　　顾辛桐右手伸进衣服的暗袋里，取出来一个白色的小瓶，上面墨色花纹妖娆蜿蜒，姑苏瞥见，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宫里的最后一瓶，她说还给你。”
　　红衣颤动，墨发飘扬，他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疯狂地笑着，眼角的泪像春夜凋落的花，斑驳明媚的脸。
　　这是他当年在何欢宫时为她调制的毒药，说是毒药，却不致命，只取人一段记忆，却是最最伤害人心的毒药。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那是何欢宫的名字，也是这毒药的名字。
　　他知道，这药曾经被用过，却失手了，用在那个人最爱的人身上。何欢宫宫主这一生，莫非只会记牢那一个人？
　　“天下第一伤心药，却要我心甘情愿吃下。”他冷笑，捏着瓶子，不取性命，却要他尝到最最伤心的痛。可是，会痛不就因为他爱上了她么？忆起那些过往，浑身顿时涌起无力的不甘。
　　“如果忘了是解脱，未尝不可。”
　　“如果是解脱，你怎么不用？”他笑了，看着那一身白衣，总是正气凛然的贵公子，“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得不到心中所爱，便只能揽着别的东西弥补空虚。呵，她终究是那样的女子……”
　　顾辛桐看着他捏着瓶子走到窗口，瓶身上水墨写意，却像是晕染的一滴泪。
　　他想起临走前她将药瓶交到他手上，熹微晨光里她面带笑意，轻声对他说：辛桐，等你回来，我们成亲可好？
　　那原是他一辈子梦想的事情，如今唾手可得了，自己却是无福消受。
　　有些人，即便只是经过生命，也会留下不灭的痕迹，就像那个人，在她心里永远占有一席之地，而他，却总是走不进她的生命。
　　空瓶跌落在地板上发出脆响，咕噜噜转到栏杆边上，滚入喧嚣红尘。栏边红影寂寞，颓唐斜靠，容颜依旧是那副桃花面，眼神却不是当初泛滥的一弯春水。他探进袖口，摸出一把香扇，扇子小巧，镂刻桃花，扇坠断了，只留着一段红色绳结，他捏紧扇骨，双手齐用，欲把它折断，僵持良久，却是垂手。
　　红衣坠地，扇子落地，展开半幅巧致的桃花，衣袖翻滚如霞，舞在窗栏边，白衣公子饮尽杯中凉茶，起身捡起香扇，端详一番，塞进姑苏手里。
　　曾经红衣一袭蹁跹在何欢宫的每一处，风流明艳深得欢心，如今却也双目一闭，以一段回忆与过去道别。
　　这样，何尝不好？总比自己爱而不得却仍旧心心念念来得好。
　　他自袖中取出钱袋，出门结账，门口小厮却笑着道：“那位公子这几天包着这间房，今天是最后一日，钱早就付过了。”
　　他微怔，而后了然一笑。原来，这样的结局，你也是猜到了吗？
　　忍住喉头又要逸出的咳嗽，他还是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小厮，回眸看了一眼，吩咐道：“那位公子睡着了，明日自会离开。”
　　小厮收下银子，给他带路下楼。
　　风过凭栏，红衣蹁跹卷影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