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策》官满月

3、第 3 章

　　那年我十二岁，偏爱粉红色的衣裙，奶娘说我像极了瓷娃娃，惹人喜爱。那庄子，是母后当年嫁入葛王府的嫁妆，后来父皇登基，庄子便交由张管事打理。父皇说，那庄子是母后的，日后我嫁人时，也一并给我做嫁妆。

　　庄子很大，有山丘，有泉水，有别院，每到农忙时，十里八村的村民都会被请来作农。大家都晓得，这是乌林答家的产业，每季打赏的银钱多，活儿也不重，因此干得十分卖力。

　　我到庄子时正赶上农忙，奶娘平日随操持着院子里的事务，但赶上这时也要格外忙一些。不过两三天，我便呆不住了，嚷着巴海叔叔带我出庄子玩，但他总是不答应，怕我性子太野管不住我。一天用过晚善后，奶娘瞪着眼对我说：“等过几日闲下来，奶娘带你出去转转，你这个小人精就别缠着巴海叔叔了，你要是撒起野来他可不敢打你。奶娘我可胆子大着呢，别说你这小人精如今是公主，就算你变成天上的仙女，我也是你奶娘，不听话就上刑伺候。”说完，奶娘自个儿都扑哧笑出声来，看着我的眼神能拧出蜜来。

　　“奶娘才不舍得打我。”我啧啧说道。瞅了瞅旁边正剥蒜皮的来哥哥，说道：“来哥哥，明天咱们再去庄子上边的那个泉眼看看吧。”他点了点头。

　　奶娘的儿子叫张来，大我两岁，我叫他来哥哥。来哥哥性子慢，做事总是慢吞吞的，这几日都是他带着我玩，但我一点都不尽兴。他走路慢，说话慢，总是我都跑出去老远，他还慢吞吞的走着。前天我就说去看泉眼，结果上了山天都黑了，都怪他走的太慢。

　　“张夫人，在下明日要去为皇上办些事，可能要去上三五天，公主她……”巴海叔叔话还没说完，奶娘一摆手：“大人，您就放宽心吧。公主是我带大的，我也紧张得紧。这庄子内外都有您的人，公主出不了什么岔子，再说，阿来每日都跟着公主，没事儿。”

　　巴海叔叔点了点头，又嘱咐了我几句，便回房休息了。第二天，巴海叔叔果然带着几个侍卫离开了庄子，我想我的机会来了。“来哥哥，庄子外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带我去吧。”

　　“娘说不能带你出庄子。”

　　“我们就去看一看，很快就回来。我们不走前院，不会有人发现的。”

　　“那我去问一问娘。”

　　一听这话我连忙拉住他：“来哥哥，你娘上山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现在就出门，等到她回来时，我们早就回来了。”

　　我见来哥哥不说话，似是在考虑，连忙趁热打铁，拽着他就往外走。“来哥哥，你说我们应该从哪出去？”

　　“后山腰那里有片杏子林，穿过去就是庄子外面的小河。河里有鱼，我们可以去那瞧瞧。”来哥哥慢吞吞的说。我心急，不等他说明白具体如何走，便拉上他朝着杏子林的方向跑。

　　这林子不大，杏子早就熟透，前几天便来过这里，没想到越过林子就能走出庄子。大概半个时辰后，我们就来到了山下的小河。“河对岸是哪里？”我好奇。

　　“喔，是西边的庄子。听说，是宋朝皇亲国戚的家业。”来哥哥详细的说：“我刚来时，爹娘带我去拜访过，那庄子里头没什么人，园子里也光秃秃的，看上去已经荒废了似的。但那庄子里养了好些马儿，放牛的小子常到我们这边讨果子吃，他告诉我，那庄子里的马是军马，个顶个的强壮。”

　　“来哥哥，我们淌过去看看可好？我告诉你喔，父皇上个月赐给我一匹雪白的小马。我给它起名叫飞兔。父皇说，那马血统好，是母后坐骑踏雪的后代。我想啊，可能飞兔是踏雪的外孙女吧。可它还没长大呢。”我一边说着，一边脱了鞋子，晃悠悠的下了水往对岸走。“来哥哥，你快点啊。我们去看看那些马儿，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壮。”

　　他依旧慢吞吞的，坐在岸边脱了鞋袜。等他下水时，我已经走到对岸了。我回头，刚要埋怨他太慢，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从我身侧飞过，然后钉在了一棵树上，树下一道白影一闪，窜进了草丛。我还小，不知后怕，只知道刚刚很危险而已，因此有些气恼，顺着射箭的方向瞧，一个白袍子少年正向这边走来。“好漂亮的人啊。”我在心底惊叹。白袍子的皮肤很白，衬得双眼格外好看，但白袍子却绷着脸，冷冰冰的样子。看年纪，比来哥哥要大一些的样子。

　　白袍子背着弓箭，慢慢走近我，然后，全当我是透明人般的从我身旁走过。“喂！”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你刚刚差一点就伤到我，起码要说句对不起吧，难道你爹娘没有教过你吗？”

　　白袍子没有回头，走向那棵树，毫不费力的拔出了深深插在树干上的箭。然后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经过我身边时冷冷说道：“我都没怪你们吓跑了我的兔子，真是恶人先告状。”说完，便径自离开了，留下愣在原地的我。这时，来哥哥才淌过对岸来，一手提着鞋，一手抓着长衫的一角。“咦？那人是谁？纳其夏妹妹，你在看什么？”

　　我回过神来，瞪着来哥哥忍不住生气。他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就连我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被他知道了估计就要拽我回庄子了。“没什么。”我淡淡的说。

　　穿上鞋子，我跟在来哥哥身后，到了那庄子的马场外。我俩都踮着脚往里瞧，但一匹马也没瞧见，却离老远便闻到一股马粪味儿。“是马儿都去睡午觉了吗？”我问。

　　来哥哥诚实的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也觉得气馁，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连根马毛都没瞧见。“算了，不瞧了，这里味道太难闻了。”我说：“我们往回走吧。”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虽然我们挑了林子里的路走，仍是热得冒火。没走多远，我便觉得口渴。来哥哥说：“你在这等着，我去附近的人家借碗水给你喝。”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慢吞吞的背影。

　　我找了处树荫坐下，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地上，映出好些豆子大的光点。用手遮住，光点没了，拿开，光点又聚成一片。正觉得无聊，突然又是嗖的一声，不过转眼间，一支箭从我眼前飞过，直直插在了，离我不足三尺远的地方。再仔细一瞧，一向自认胆大的我差点吓晕过去，浑身发麻。箭在蛇身上，但那蛇还在蠕动。

　　“以为你胆子蛮大的，不过一条小蛇而已，怕成这样。”

　　我已是一身冷汗，却见白袍子若无其事的走来，拔了箭，又用树杈挑起了那条蛇，将尸体扔到了另一边。

　　“你，你，你……”我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袍子瞄了我一眼道：“不用谢我了，举手之劳而已。”说完，便准备迈步离开。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别走，别走，我怕。”

　　白袍子眉头一皱：“那蛇不是都死了吗，你怕什么。”

　　“万一它有同伴呢？万一它家人找来报仇怎么办？”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求求你了，就一会儿，等来哥哥回来就好。最多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

　　白袍子不耐烦的甩开我拽着他衣袖的手，道：“真烦。好吧，就一会儿。”说完，将背在身后的弓箭搁在了地上，顺势坐到了我身边。

　　我瞄了一眼不远处那小蛇的尸体，顿时汗毛竖起，打了个冷颤。

　　“你冷吗？”他疑惑地问。我连忙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往他身边靠了靠。“那蛇好吓人。”我怯怯的说。他不屑的看了我一眼：“看你的打扮，应该是金人吧。听说你们那的女子生来胆大，骑马拉弓都不在话下，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有什么好奇怪，难道你没有特别害怕的东西吗？我只是，我只是害怕蛇而已。骑马拉弓我也会呀。我四岁那年就已经可以独自骑马了，还有喔，我有把白玉制成的小弓，是去年生辰舅舅送给我的。”我得意的说道。

　　他侧头打量着我，问道：“你是从对面庄子过来的？你是庄子里的人？”

　　他这么一问，我有些尴尬了，巴海叔叔说，不让我和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可是我不觉得白袍子是坏人，不想撒谎。“算是吧，我爹说，庄子以后就是我的，我是第一次来这庄子。”

　　“哼。”白袍子轻哼一声：“原来是乌林答家的小姐，怪不得财大气粗的样子。”

　　一听这话我就生气了：“我哪里财大气粗了？”

　　他挪了挪身子，伸手拽下我腰间的小荷包：“这上面的牡丹花是用金线绣的吧，还有这坠子，如果拿到当铺去，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几辈子了。”

　　我惊讶的探头去看，好像真的是金线呢，那坠子，是大哥送我的小夜明珠串成的，没想到居然那么值钱。这个荷包，不过是上灯节时让宫里的绣娘做的，一共做了三个，给了大哥一个，给了容歆一个。

　　眼光一闪，我也伸手拽下了他的荷包。“喂，你的也不赖呀。这种绣工，听说它正面背面会呈现不一样的图案，却是用一根线绣出来的呢。”说着，我打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地上，翻看荷包内里。白袍子想要阻止，却来不及，只得恨恨的瞪了我一眼，将地上的东西拾起。

　　“果然是不一样的图案耶。绣娘说，会这种技艺的屈指可数，这种东西就算是皇亲国戚都难求，我也只是见过一次而已，你年纪也不大，居然带着这样的荷包。你是汉人吧，你是皇亲国戚？”

　　话音刚落，白袍子一把夺过那荷包。“这是我娘绣给我的。”说着，他将我倒出的东西一样样放了回去，用一种训斥的语气说道：“难道你娘没教过你，不能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吗？”

　　我先是一愣，然后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是你先抢我荷包的！”说完，我从他手中一把抢过我的荷包，起身就往庄子的方向跑去。

　　“喂——”白袍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没理会，一直跑啊跑。可恶的白袍子，讨厌的白袍子！跑到累得不行，我扶住一棵树拼命的喘气。一抬眼，发现，我手里攥着的，竟然不是我的荷包，而是他的！

　　回到庄子时，我才想起来，我和来哥哥说好了在那树下等他的。他回去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吧。想到这里，我又心急的往回跑，谁知一半路还没走到，就见到了缓缓往这边走着的来哥哥，手里还端着一袋水。

　　“纳其夏，原来你在这里。”他慢吞吞的说着，伸手将水袋递给我，挠了挠头说：“原来是我记错地方了，原来是这里呀。”他看了看四周，说道：“怎么和与你分开前不一样了呢。”听了来哥哥的话，我气得直翻白眼。懒得解释，就这样好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会趁着奶娘上山的时候偷跑出去玩，但我再也没和来哥哥一起过。他那个拖油瓶，还是留在家里得好。经过这几天的摸索，庄子外围的地形我基本熟悉了，走丢已是不大可能，但我也不敢远走，如果回去晚了，很容易被奶娘发现的。

　　这天，我沿着山下的小河往下游逛。离了好远就看一个白影蹲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离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白袍子。我轻手轻脚的挪到他身侧，突然大叫：“哇！你怎么在这里！”

　　白袍子显然被我吓到，猛的回头，对上他的脸，竟然满脸泪痕。见是我，他狠狠摸了一把眼泪，冷冷说道：“你想做什么？”

　　我有些发愣，缓过神来问：“你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吗？”

　　他起身，背对着我道：“用不着你管。”但我分明看见他的肩膀还在抽动。这背影，像极了大哥。还记得是父皇登基后，立母后为皇后的那晚，大哥跪在母后的灵位前哭泣。我轻轻走到他身侧跪坐在旁边，他什么也没有说，将我揽在怀里。“哥哥，你怎么哭了？”我问，他许久才止住眼泪，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哥哥以后不会哭了，有纳其夏在，哥哥就不会流泪了。”

　　想到这里，我上前轻轻抱住了白袍子。他好高喔，我的头顶才刚到他的背。环住他身的瞬间，我能感到他抽搐的身体一震，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手也划破了。

　　“你闹够了没有！”白袍子冲我大吼。我毕竟年纪小，觉得委屈，但看到他清秀俊朗的面颊上挂着的泪痕，又顿时心软了起来。我一咬牙，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白袍子显然也注意到了我手上的伤，眼里映着一丝愧疚。我也没管那么多，又走上前抱住他，说道：“你别推我了，我哥哥说，男子汉不能哭。有次哥哥哭了，他就这样抱着我，然后就好了。你别哭，我在这陪着你。”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